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宁缺和金帐王庭的骑兵以及那些骑兵假扮的马贼,打了很多年交道,他很清楚这片荒原上的蛮人的实力——除了那些凶悍至极、骑术惊人的骑兵,王庭供养的十余位大祭司,都有接近甚至达到知命境的修为。

  所以虽然知道金帐王庭并不信奉昊天,也没有冥界入侵的传说,但当黑色马车行走在这片荒原上时,他依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在沼泽里与叶红鱼一战,宁缺受了很重的伤,正在慢慢调养,桑桑动用了神术,昊天神辉损耗不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愈发蠢蠢欲动,甚至就连佛法都快要镇压不住,咳嗽得非常厉害,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凉。

  他很担心桑桑的身体,也很担心那些追杀桑桑的人,观察痕迹与车辙,他确认,已经有很多佛道两宗的修行者,来到了荒原上。

  幸运的是,离开沼泽之后的连续数日内,荒原的天空都是阴云密布,一直跟随着桑桑的那片乌云融入其间,很难被人分辨出来。而荒原初春时,有很多鸟儿自岷山里和大唐北方数郡里飞来,黑色乌鸦也不再显得那般刺眼。

  宁缺结了草藤,密密挂在马车四周,稍作伪装,又用灰粉岩融水为泥,把大黑马涂得乱七八糟,借着上天的恩赐藏匿行踪,继续向东潜行。

  某日,桑桑感知到后方十余里外,有修行者追来。

  宁缺看前方一片莽莽平野,无法藏身,便把马车驾到近旁南向一片乱石堆里,继续藏匿,如果被人发现,这里也算是一个很好的伏击地点。

  最先来到这片原野间的,却不是那些追杀桑桑的修行者,而是一百余名草原骑兵,看那些骑兵身上穿着的软甲,队伍后方的一道轻辇,宁缺的神情微凛,判断出这队骑兵应该是直属王庭的精锐,轻辇上的人极有可能就是祭司。

  片刻后,三名修行者骑马而至,便在那片乱石堆的北面原野间,与金帐王庭的直属精锐骑兵相遇,那三名修行者身负道剑,应该是出自道门,只是不知是西陵神殿的神官,还是世间某座道观里的客卿。

  宁缺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三名修行者的姿态神情和那些草原骑兵提缰的姿式,便知道这三名修行者完美地展现出了修行者对普通人的风度,那便是骄傲冷漠与轻蔑,不由沉默无言,心知马上便是一场战斗。

  荒原蛮人有三座王庭,其中右帐王庭崇信佛法,侵略性不强,左帐王庭面临着荒人南下的威胁,所以被迫与中原诸国联军多次并肩作战,唯有金帐王庭本身最强,而且从来不吝于展示自己对中原人的敌意。

  如果说普通人对修行者会产生某种天然的敬畏,那这些金帐王庭的骑兵明显没有,只听得一声唿哨,数十名骑兵猛蹬马腹,离开本营,如闪电般向着那三名修行者冲杀而去,手里的黄杨硬木弓早已绷紧待射。

  那三名道门修行者常年在中原道观里修行,深受普通民众敬畏爱戴,哪里想过普通人敢向自己出手,顿时勃然大怒,一捏剑诀,身后鞘中的道剑倏然而起,随着荒原上的风凌厉而去,瞬间便刺落一骑。

  宁缺看着剑光纵横,这才知道,这三名修行者竟然都是洞玄境的高手,其中一人甚至已经到了洞玄巅峰,难怪身在荒原,态度依然如此强硬。

  看着骑兵队伍后方那道轻辇,他依然不认为这三名道门强者能够战胜这支百骑精锐,要知道这里是金帐王庭,可不是修行者可以随意骄傲的中原。

  停留在原地的数十名骑兵首先发箭,羽箭如雨般向那三名修行者袭去,一名修行者召回道剑,在身前布下一道剑幕,挡住绝大多数羽箭,然而紧接着,那些骑兵从马鞍旁抽出短矛,沉喝发力,再次掷出。

  短予的重量远远超过羽箭,数十枝短予破空而至,声势显得颇为惊人。

  那名修行者连捏剑诀,道剑在空中不停劈砍,却再也无法像先前抵挡羽箭那样,轻而易举地把这些短矛砍落,甚至道剑被击打得颤抖不安。

  十余声闷响,坚硬的短矛插进荒原地面。

  其中有一枝插进一名修行者骑着的马腹间,那马一声惨嘶,痛苦地乱跳,顿时把那名修行者掀了下来。

  骑兵首领一声厉喝,留在原地的数十名骑兵也加入到了冲锋的队伍,最开始冲锋而去的数十名骑兵速度奇快,已经到了那三名修行者的身前。

  那三名道门强者神情骤凛,念力疾出,一时间只见剑光纵横,不停有骑兵堕马,或是战马惨嘶倒下,但道剑的威力终究有限,甚至有时只能在皮甲上切开一道小口,而且很多骑兵藏身马腹,便是飞剑也难刺中。

  数十丈的距离看似极长,对金帐王庭的骑兵来说却很短,数次呼吸的时间,百余骑兵像数道浪花一般涌了过来,瞬间把那三名修行者淹没。

  只听得唰唰数声干净利落的刀声,鲜血横飞,王庭骑兵提缰散开,场中央那三名道门强者倒在地上,已经变成了尸体。

  那名洞玄巅峰强者,浑身是血躺在新草之间,双手各握着一样物事,右手握着的是他保命的手段,左手握着的是个烟花传讯装置。按照约定,如果他看到宁缺和冥王之女,便要把这个装置打开,通知大部队。

  然而无论是保命的手段还是烟花传讯,他都来不及打开,便被这些像狼群般的王庭骑兵杀死,可以想象这一切发生得多么快。

  王庭骑兵打扫战场,然后快速离开,看马背上驮着的尸体数量,大概只有十余人死在那三名修行者的飞剑之下……荒原上的一场偶遇,变成了突如其来的战斗,三名洞玄境修行者,面对百余名王庭骑兵,竟显得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便被干净利落地杀死。

  黑色马车出了乱石堆,折向南行,宁缺想着先前那场突然开始突然结束的血腥战斗,沉默思考片刻后,再次确认了一个观点。

  非武道修行者,如果没有入魔,或是晋入知命,永远不是军队的对手。

  这个结论与世间大多数普通百姓的印象截然不同,却是事实,因为修行者都有一个无法解决的弱点,那便是他们的身体。

  修行者的身体和普通人的身体一样弱小,晋入知命境也是如此,无论是羽箭还是弯刀,都能轻易地收割他们的生命,更不要说两军对阵时的万箭齐发,或是攻城战时那些恐怖的投石车和弩车。

  更重要的是,修行者用天地元气操控本命飞剑,飞剑的杀伤范围受到念力程度的限制,绝大多数飞剑,都无法超出羽箭的射程。

  而且飞剑想要破开各种盔甲,便需要打磨得极为锋利,又偏偏不能太薄以免破甲之后自身损伤,所以铸造起来极为困难。

  这正是为什么普通的修行者根本不敢与国家对抗,还要替各国朝廷服务,这也正是为什么传统观念里,剑师的身边总要有一位武者近侍。

  宁缺在渭城从军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见过修行者,更没有与修行者战斗过,只是记得马将军喝多后讲当年沙场之上的故事时的神情。

  马将军的态度很轻蔑,他认为修行者单独很强,但在战场上没什么大用,所以对于今天这场修行者与军队的战斗的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

  但战斗的过程让他有些意外——那辆轻辇里的王庭祭司,始终没有出手,骑兵们便简单利落地完成了战斗,把那三名修行者变成了死尸。

  金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果然还是那么强大,甚至显得比前些年更加强大。他看着车窗外渐渐变得有些眼熟的风景,神情略显沉重。

  英武神勇的前任金帐单于——李渔的男人,小蛮的父亲——英年早逝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他的弟弟接任了单于之位,如今看来其拥有不下于其兄长的智慧与才干,而传闻说此人拥有更多的野心。

  宁缺是唐人,更是一位驻守边疆多年的大唐军人,此时虽然是在带着桑桑逃亡,依然难以自抑地开始担心大唐北疆的局势。

  桑桑看着窗外的荒原风景,小脸被吹得微红,说道:“看着有些眼熟,以前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宁缺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我以前带你来过一次,再往南走,就是梳碧湖。


         ——————第三十六章



梳碧湖近了,渭城还会远吗?

  马车里很安静,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宁缺没有做出回应,在白塔寺里已经做了决定,他如今连书院都不回,去渭城做什么?

  梳碧湖在大唐边境七城寨和金帐王庭之间,是荒原上比较少见的淡水湖,岩石材质的湖底,经过无数年的蚀化后,向着西向延伸出几道口子,和长形的湖身相连,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梳子,所以才得了此名。

  商队经常在湖畔停留,于是马贼也经常在此出现,鲜血与金钱的战斗持续了很多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商队渐渐被迫选择更偏远难行的路线,而梳碧湖则变成了马贼群的聚集地和藏匿所。

  傍晚时分,黑色马车来到梳碧湖外围,被云层覆盖的天空,遮住了绝大多数阳光,天色早已晦暗如夜,远远能够看到湖畔已经燃起火堆,隐隐能够听到歌声,甚至还能闻到烤肉和烈酒的香味。

  车轮碾压着湖畔岩山密林里的土质简易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顺利地避过马贼留下的暗哨,来到湖边,对于无数次来到这里、对梳碧湖像家一样熟悉的宁缺来说,轻车熟路四个字是非常准确的形容

  湖畔有十余处篝火堆,篝火堆依着远近距离不同分作三处,数百名马贼围着火堆正在吃肉喝酒,应该属于三方的势力。

  荒原上的马贼是最冷血狡诈的生物,极度贪婪,从来不会相信任何外人,尤其是同行,如果这些马贼在荒原上相遇,说不定早就已经互相厮杀起来,但在梳碧湖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是规矩。

  每堆篝火底部都有一根极粗的木柴,发着噼啪的轻响,火苗像巨人的舌头不停地舔噬着翻滚中的烤羊,烤羊滴下的油脂就像是那个无形巨人的口水。

  歌声酒令还有女人的娇媚轻呼,回荡在梳碧湖畔。马贼们喝酒玩着女人,显得极为快活,但刀箭离自己的身边都很近,随时可以拿起。

  马贼的弯刀一般都没有插在鞘里,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斑驳的血痕,有的还很鲜艳,想来不久之前有商队或是落单的巡骑,惨死在刀下。

  这几年马贼们过得很幸福。金帐王庭和大唐之间对峙日久,双方都很小心谨慎,所以很少会有大部队进入荒原清剿,马贼面临的压力顿时小了很多。尤其是那厮走后,马贼们更是觉得生活无比美好,盼望着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越是幸福越要珍惜,马贼也懂这个道理,所以马贼群之间的自相残杀少了,警惕性没有任何降低。于是当黑色马车出现在湖畔,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辆孤伶伶的马车,出现在梳碧湖,出现在三百名最残忍的马贼面前,就像是一只小白兔走进饿了无数天的狼群。

  然而马贼们没有怪叫着冲上去,反而显得有些警惕,三名马贼群的首领隔着火堆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梳碧湖早已出名,所以无论商队还是旅客,都不会选择在这里留宿,这辆黑色马车自荒原里来,敢于单独上路,甚至敢来这里,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黑色马车,声音微哑说道:“不知是何方贵客,居然会来我们这些穷苦人的破家陋舍,还请出来相见。”

  回答这名首领的是一枝羽箭,只听得嗖的一声,这枝羽箭准确地射进他的眉心,钻出一道血洞,首领瞪圆双眼,就这样倒地而死。

  篝火旁的马贼们一片哗然,纷纷推开怀里的女人,握着刀站了起来,尤其是那名首领麾下的数十名马贼,更是厉声呼喊着,向马车冲了过去。

  嗖嗖嗖嗖,箭声不绝,在极短的时间内,七八名冲在最前方的马贼,眉心都多了一枝羽箭,就像被砍倒的树般,不停倒下,重重砸到地面上。

  宁缺背着箭匣走下马车,手里拿着黄杨硬木弓,看着那些被震慑住的马贼,说道:“梳碧湖什么时候又变成你们的地方了?”

  夜色暗淡,篝火在风中飘摇,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的黑色院服上,也落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把他的眉眼照得非常清楚。

  梳碧湖是荒原马贼的老窝,就算是大唐边军,也必须要编组大队才敢前来,然而这个人居然说梳碧湖是他的家?

  一名马贼首领看着他的面容,眉头渐渐皱起,皱得越来越紧,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忽然间,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想起几年前那片黯淡无光、风雨飘摇、惨不忍忆的时光,转身便向自己的坐骑跑去。

  一路奔跑,一路拼命地踢打那些仍然在发呆的下属,他颤着声音吼道:“都他妈瞎了,赶紧起来,都跟着我滚!”

  篝火堆畔的马贼们,不明白首领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心想那人虽然箭术精妙,但毕竟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把三百多名马贼全部杀光?大哥平日里最是勇敢狠辣,今天怎么却变得比娘们还要胆小?

  另外一名马贼首领此时也想了起来,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旁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厉声喊道:“快走,砍柴人回来了!”

  梳碧湖畔陷入一片死寂,马贼们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怪异,世界仿佛凝结,然后下一刻,随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马贼们醒过神来,四散而逃。

  “打柴人!是渭城那个打柴人!”

  “砍柴人!”

  ……

  ……

  在梳碧湖没有文字的历史里,最出名的人物,不是传说中把万两黄金藏在湖底的前代马贼大首领,而是渭城的一名唐军少年。

  唐军把清剿马贼,或是冒充马贼抢劫马贼的活动,称为打柴,执行此项活动的,必然是最优秀的精锐骑兵,一般都叫做打柴人,或砍柴人。

  而自从渭城那名唐军少年加入打柴队伍之后,荒原马贼们口中的打柴人,便成了单指那名少年,这便是马贼们口口相传的梳碧湖砍柴人。

  那名唐军少年抢的银子不是最多,杀的马贼也不是最多,但绝对是梳碧湖马贼们最恐惧的对象,那些惨淡的时光,直到今天仍然是他们回忆里的伤痛。

  直到那名唐军少年离开渭城,去往长安城,梳碧湖的马贼们才回复了勇气,重新收获了迎风挥刀的快感和幸福的生活。

  梳碧湖砍柴人,是所有马贼的噩梦,没有马贼不害怕他。

  当长安城的消息传到荒原,马贼们知道他居然成为了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成了大唐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下属,那份恐惧甚至是有些畸形的仰慕情结,顿时攀升到了顶峰,但同时他们以为那人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梳碧湖与自己这些相对低贱的马贼打交道,所以也放心了不少。

  然而今夜,砍柴人重新回到了梳碧湖。

  ……

  ……

  梳碧湖畔响起无数声尖叫,女人在尖叫,平日里冷血残忍的马贼们也像女人一样在尖叫,篝火堆旁一片混乱,马蹄急促,极短的时间之内,数百名马贼便带着他们的女人像风一般离开,湖畔变得无比安静

  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一名马贼敢于尝试攻击宁缺,甚至没有人敢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一眼,显得惊恐无比,甚至让人感觉有些荒唐可笑。

  宁缺把黄杨硬木弓背到肩上,拉着缰绳,把黑色马车牵到湖畔一处篝火堆旁,然后把桑桑从车上扶了下来,让她在马贼遗落的毛毡上坐好。

  篝火上的烤羊还在滴着油脂,散着诱人的香味。

  宁缺不会与马贼客气,拿出锋利的小刀,挑着最好的部位,割了三大盘肉,又去旁边的篝火堆旁拎了两皮囊未开封的烈酒,递给桑桑。

  桑桑小口吃肉,大口喝酒,宁缺大口吃肉,小口喝酒,不一会时间,便把盘子里的烤肉吃完,囊中的酒饮尽。

  宁缺转头望向多年未见的梳碧湖。

  桑桑看着他的侧脸,说道:“不怕马贼把我们的行踪泄露出去?”

  “梳碧湖南便是大唐的势力范围,无论是金帐还是佛道两宗,都不敢随意入境,就算要杀我们,也应该是唐人来杀。”

  宁缺忽然注意到,湖畔有堆焦木,焦木四周围着一圈石头,上方搁着一整只羊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祭台,却不知道是拜祭什么神。

  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金帐王庭的蛮人还是马贼,都没有这种祭拜仪式

  远处一簇篝火堆旁,有名马贼醉到不省人事,被同伴无情地抛弃,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宁缺走过去把他扔进冰冷的湖水。

  ……

  ……

  被冰冷湖水一激,那名马贼顿时清醒过来。宁缺没有费什么功夫,便打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比如渭城如今的情形,比如金帐王庭的近况,也知道了湖边那座简易祭台是最近几年在荒原上兴起的一种宗教。

  那个宗教祭拜的神,叫做长生天。

  宁缺没有听过长生天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这个宗教,沉默思考片刻后,决定不再去想,抽出朴刀砍下这名马贼的脑袋。

  他挥刀斩首的动作很流畅,就像是重复过无数遍,事实上,这个动作他确实做过太多次,所以更像是一种习惯。

  在砍掉那名马贼脑袋后,宁缺才醒过神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大唐军人,也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没有必要把这个人杀死。

  不过杀便杀了,他不会有任何负疚的情绪。

  所有马贼的手上都有无辜者的鲜血,都该死,先前他放那三百名马贼离开,是因为他现在很疲惫,没有心情,而且确实很难把对方全部杀死。

  这名马贼既然敢在梳碧湖喝到烂醉,那么便死吧。

  就当作是砍柴人对梳碧湖的祭拜,或纪念。



        ——————第三十七章




宁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梳碧湖畔一片漆黑,他把剩的羊肉倒进身前篝火的灰烬里,抱着桑桑走回车厢,然后让大黑马启动向南行去。

  黑色马车的速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快,凌晨未至时出发,快要近正午的时候,才来到梳碧湖南方的那座土城外围。

  桑桑早已醒来,一直靠着车窗,看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风景,没有说话,直到看到远方那座黄土围成的边城,神情才微有变化。

  宁缺看着远处那座小城,说道:“多看两眼,以后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的生活充满了冷酷血腥背叛,直到来到渭城从军,才终于拥有了相对安宁的生活,第一次品尝到人间原来也有温暖,在这座边城里,他们生活了很多年,拥有自己的家还有很多债。

  渭城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

  ……

  ……

  马士襄在渭城任裨将已有多年,因为没有家世背景,大唐与金帐之间又没有什么大的战争,军功积攒极难,所以始终没能升官。

  再过一年,他便要离开边军荣休,回到琅玡郡的家乡,对此他很满意,因为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两,唯一遗憾的便是近几年打柴的钱少了很多。

  自从那个家伙带着他的侍女离开渭城之后,渭城的气运似乎也变差了,荒原上金帐王庭对大唐边境的压力渐渐增大,虽然金帐王庭依然不敢犯境,但那些大部落的骑兵,经常冒充马贼,袭击去往贺兰城的后勤马队,令包括渭城在内的七城寨甚至是整个北方边军都感到不胜其烦。

  现在令马士襄更加烦恼的是另一件事情,他看着渐渐向渭城上空飘来的那片乌云,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心想怎么才能应付城里那些大人物?

  如今的渭城里,除了数百名经验丰富的骑兵,前些天还来了很多大人物,帝部的两名真正的将军带着数十名弩手、天枢处的十余名官员,还有钦天监的三位大人,都因为某个原因,来到了这座不起眼的边城。

  据说七城寨里别的几座边塞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渭城明显是长安城里大人物们监视的重点,那十余名天枢处官员里竟有好几位南门观强者。

  长安城里的强力衙门,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抽调了过来,极为直接地接管了边境的管辖权。令人吃惊的是,北大营对此竟是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世间没有能够绝对保守的秘密,这些人来到渭城的原因,前两天便已经流传开来,渭城里的人们很是震惊,然而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都看到了西陵神殿颁下的诰令,知道那件事情是真的。

  随着那片乌云越来越近,马士襄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当那名军部大员发布军令时,竟惘然地没有听到。

  “马将军,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马上带领骑兵出城,赶至那片云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辆黑色马车给我拦在外面!”

  军部大员沉声喝道。

  马士襄心情微安,请示道:“只需要驱赶?”

  一名神情阴沉的南门观道人说道:“如果有机会能够诛杀冥王之女,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到时候让你的下属见机行事,配合我们。”

  ……

  ……

  数百边骑出渭城,有数辆马车夹杂其间,最前方马上的马士襄很沉默,渭城的骑兵们也很沉默,队伍便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来到一片地势稍高的草甸上。

  那片乌黑的云层已经越过了草甸,极为宽广,前端已经要进入渭城,但最后方似乎还停留在梳碧湖附近,绵延遮天不知多少里。

  骑兵们抬头望着头顶的云层,依然沉默,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复杂,当他们低头时,便看到了云下缓缓行走的那辆黑色马车,发出阵阵惊呼。

  数名副官和数百名骑兵,同时望向他们的长官。马士襄手拉缰绳,青筋微现即隐,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更没有什么命令。

  一名天枢处官员走下马车,看着远处荒原上那辆黑色马车,神情骤然一凛,发现身周的骑兵没有什么动作,愤怒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马士襄说道:“我接到的军令是不让那辆黑色马车入境,现在它还没有入境,那我们自然只有等着。”

  先前那名南门观道人厉声喝道:“这正是诛杀冥女的大好机会,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想放那辆马车离开?”

  马士襄依旧面无表情,说道:“我是大唐军人,只执行军令。”

  天枢处官员匆匆走到后面一辆马车前,看着那名军部大员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军方必须配合我们的行动,你马上下令让骑兵出击!”

  那名军部大员沉默不语。

  钦天监官员地位最低,在旁讷讷劝解道:“朝廷虽然颁下文书,要求我们监视驱赶,但陛下的旨意里可没有说要主动出击。”

  宁缺和桑桑重现人世,并且正在逃亡,这件事情在长安城里引起了一场大风波,只不过帝国内部诸势力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并不相同。

  天枢处主官诸葛无仁是皇后娘娘的亲信,一心想着集帝国之力,毁掉那辆黑色马车,顺便杀死宁缺,替皇后娘娘去除一块心病,南门观的道门修行者虽然对宁缺没有什么意见,但信奉昊天的他们,当然一心一意想着要杀死桑桑。

  公主殿下李渔,与宁缺和桑桑交好,然而面对着整个人间可能到来的浩劫,越是如此,她越要保持沉默。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实力最强也是最重要的军方,对这件事情也不是很积极,比如此时那名军部大员便一直没有说话。

  大唐军方地位极高,只听从陛下的旨意和上级的军令,所以那名军部大员不说话,天枢处官员和南门观道人再如何焦急愤怒,也没有办法强行命令马士襄带着渭城骑兵出击,而没有唐骑的保护配合,他们又哪里敢靠近那辆黑色马车?

  渭城骑兵站在草甸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渭城里的人们则是站在土城上,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城内城外,情绪都是一样的复杂。

  渭城里的人们看着宁缺和桑桑长大,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宁缺离开渭城之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他的小侍女,居然变成了光明之女。

  宁缺和桑桑如今是声闻于世的名人,更是有渭城以来所出现的最大的名人,是渭城最大的骄傲,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对象,是渭城之光。

  赌铺老板扶着土箭垛,看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叹息说道:“他还欠着我十几文赌债哩,看样子这辈子是收不回来了。”

  一名脸色黑红的大婶看着他嘲讽说道:“宁缺和桑桑每月从长安城寄来的银子,可是全城人分的,难道给你的银子都喂了狗?”

  赌铺老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有些紧张说道:“说说笑话而已……说起来,想着那时节小丫头天天拎着酒壶来买酒的辛苦模样,谁能想到她后来会变成光明之女,最后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

  渭城土墙上的人们,情绪本来就很复杂,很多人看着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惊恐畏惧,听着冥王的女儿,更是脸色微白。

  那名大婶看着众人神色,向土墙下吐了口唾沫:“我呸!宁缺满肚子坏水,全渭城都知道,但桑桑那丫头心善人好,怎么可能是什么冥王的女儿?”

  “西陵神殿的诰令上可是这么说的。”

  “西陵神殿还说我们唐人都有罪,你咋不跳下去自杀赎罪?”

  ……

  ……

  渭城里的回忆争吵甚至是辱骂声,没有影响到草甸上的数百骑兵,依旧一片沉默。一名今年才来渭城就职的军官,有些承受不住场间压抑的气氛,还有来自天枢处官员的强大压力,在马士襄身边低声说道:“将军,诛杀冥王之女乃是奇功一件,就算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马士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又望向那辆黑色马车,眉头微微皱起,忽然挥鞭提缰,绕回草甸后方,准备回城。

  数百名骑兵随之奔下草甸。

  一名南门观道人掠至马士襄马前,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水,厉声呵斥道:“马士襄,你要做什么!临阵脱逃,本道人直接毙了你!”

  马士襄喝道:“陛下有旨意,我就出兵,陛下没有旨意,你个杂毛老道算个毛?”

  天枢处官员赶了过来,严厉斥道:“你散了骑兵阵形,怎么把马车拦在城外?”

  马士襄说道:“马车不会进渭城。”

  那名官员厉声呵斥道:“宁缺要回书院,怎么可能不进渭城!”

  “你懂个毛。”

  马士襄看着这名天枢处官员轻蔑说道。然后他一夹马腹,生生把这名官员撞开,带着数百渭城骑兵,挟烟尘而去,片刻后便进了渭城。

  当天夜里,马士襄和数名副官,还有所有曾经参加过梳碧湖砍柴活动的骑兵,把渭城唯一一座酒楼挤了个密不透风。

  众人说着梳碧湖的故事,破烂的小院,提水的小侍女,以回忆佐酒,很快便把酒楼老板存的所有酒水喝得一干二净。

  马士襄是渭城军事长官,没有人敢和他争,所以他喝得最多,酒意渐酣时,他望着酒楼里的人们说道:“当年宁缺离开渭城时,对我说过三句话,就为了那三句话,我也不会对他动刀子。”

  一名副官打了个酒嗝,说道:“当初我就问过您,宁缺那小子那三句话到底是什么内容,您一直不肯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马士襄轻抚胡须,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当夜,马士襄一场大醉,渭城一场大醉。


      ——————第三十八章



渭城是故乡,离渭城越近,情自然越怯。

  看着远处那座土城,想着在这里度过的那段岁月,即便冷漠情淡如宁缺,也不免生出些感慨,他的目光越过渭城,往南继续望去,知道那边便是岷山,那边便是河北郡,那边便是长安城,那边便是大唐,那边便是书院。

  那边便是他和桑桑的家国,却归不得,不能进,或者说不想进,因为他和桑桑都不想把头顶的这片厚重乌云带进大唐,把灾难带进大唐。

  黑色马车在渭城外停了段时间,然后再次启程,绕向东方而行,一路兜转,避开七城寨,不停躲避着北大营的巡境骑兵

  征北军常年驻守边疆,负责监视震慑强大而野心勃勃的金帐王庭,训练有素,打过无数场硬场,无论是从军械装备还是军事素质上来看,都是大唐四大边军中最强的部队,甚至要比夏侯当年麾下的数万铁骑还要更强。

  宁缺曾是征北军一员,当然清楚一旦自己被巡境骑兵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困难局面,他没有信心从北大营漫山遍野的骑兵冲锋中逃出生天。

  而且他根本不想与同袍厮杀,所以接下来他变得极为谨慎,精确地按照军事地图规划路线,一直行走在唐军和金帐王庭控制范围中间的缓冲地带里,凭借着对荒原和征北军的熟悉,竟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随着逃亡的继续,春意渐深,黑色马车里的二人却是感觉越来越冷,厢壁再次覆上一层浅浅的霜,这与热海渐冻黑夜将至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因为桑桑的身体越来越寒,呼出的气息完全像冰块一样

  而且黑色马车一直在向北。

  ……

  ……

  横亘整片北方大陆的岷山,被一道窄峡分成南北两段,中原人习惯称之为岷山北麓以及南麓,荒原上的人们以及道门某些人,则习惯把南麓称为岷山,而把北麓称为天弃山脉,意为昊天遗弃的山脉。

  把岷山从中断开的那道窄峡的西面入口处,有座高达百余丈的雄奇城寨,名为贺兰,于是那道窄峡又被称作贺兰山缺。

  贺兰城的位置已经在荒原深处,距离金帐王庭极近,但依然属于大唐所有,乃是大唐帝国最远的一片国土,更准确地形容,应该说是一块飞地。

  此地与长安城的距离早逾千里,若要从大唐本土运送粮草辎重过来,路途遥远,耗损极大,而且需要很多骑兵护送,才能避免被马贼或假马贼们抢劫的威胁,即便如此,金帐王庭的数万骑兵依然有能力随时掐断这条粮道。

  耗费如此多的资源,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大唐帝国依然艰难而执着地维系着贺兰城的存在和正常运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帝国从上到下好大喜功的心理弊病在作祟,而是因为贺兰城对大唐来说很重要。

  这座远悬荒原的雄奇城寨,是大唐帝国在荒原的力量展示与精神象征,是唐国诸商团行商荒原的底气,最关键的是,这座雄城镇守着通往东荒的唯一通道,对大唐商贸极为重要,而且就像一把锋利而厚实的刀,插在天弃山与岷山之间,把金帐王庭和左帐王庭切割开来,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看着远方两面山崖间的高耸城墙,桑桑想起了长安城,只是贺兰城的城墙修筑在绝壁陡峰之间,给人视觉上的冲击更加震撼。

  寒风入窗,她轻咳两声,望向宁缺问道:“往北还是往东?”

  由此地往北走,依着天弃山而行,便会更加深入荒原,那片寒地人烟稀少,再往北便能抵达魔宗山门,若再继续向北走,便是很少有人去过的雪原。

  如果说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宁缺应该选择往北带着桑桑去雪原,那样的话,除了西陵神殿的大神官或悬空寺的高僧,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宁缺却选择了继续东进。

  越往东去,便离贺兰城越近,山也越近,山峰顶的白头在视野里渐渐变成清晰的积雪,陡峭的山崖也渐渐露出真容。

  乌云笼罩贺兰城,高耸的城墙上飘着白云,数百名唐军出现在城墙之上,甚至还能听到绞索扳动、弩机扣紧的声音。

  城墙下方有三四十辆沉重的马车,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贺兰城城门紧闭,没有允许这支商队进入,城上城下的气氛很是紧张。

  宁缺看了一眼头顶的乌云,自然知道贺兰城为什么会被关闭,心里默默想着,看来想混进商队过关,已经不可能实现。

  车轮辘辘作响,碾过之地却是冰砾不散,贺兰城下,商团的执事们正缩在马车里避寒,想着怎样才能与城中的将军联系上,赶紧入城,听着车轮声,不由好奇向后方望去,当他们看到那辆黑色马车时,神情不由骤变。

  经由西陵神殿的诰令,还有各国朝廷的画像注释,这辆黑色马车现在已经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的冥王之女便在这辆马车上。

  贺兰城下一片慌乱。

  商人和护卫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长途劳累的马儿,被惊得连连嘶鸣,有人见机极快,跑到贺兰城下,拼命地拍打着城门。

  贺兰城的城门深楔在山体之中,由铁木混构而成,沉重厚实无比,商人的手掌落在城门上,就像是蚊子的翅膀扇在石头上,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声音。

  城寨里的官兵就算听到了这声音,此时也不可能开门。

  从那片乌云接近贺兰城时,贺兰城便关闭了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他们所防范的便是那辆黑色马车,怎么可能给黑色马车留下冲城的机会。

  黑色马车从商团车队里驶过,吓得那些车夫连连提缰,把马车挪到更远处,给黑色马车让开通道,场面稍一混乱后,便是绝对的安静,甚至是死寂。

  宁缺没有理会那些如临大敌的商人和护卫,驾着马车来到山前,出车走到城门下,抬头望向那两扇如山峰一般的城门。

  城墙之上,弩机绞动之声渐息,数座守城弩艰难地调整角度,瞄准城下的宁缺,数百名箭手弩手瞄准稍远些的黑色马车,随时准备抛射,甚至还能听到烧油砸石的声音,城里的唐军,竟是把他一个人当成了攻城的部队来做准备!

  面对如此多训练有素的守城唐军,就算是金帐王庭的骑兵和祭司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上城头,宁缺知道事不可强为。

  “我是宁缺,我想过城。”他抬头望着上方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他继续说道:“我曾经是征北军里的一员,我曾经立下过无数军功,这些在军部的档案里都能查到,我不想和你们战斗,我只想用那些军功换一次通过。”

  ……

  ……

  贺兰城对大唐帝国来说极为重要,最高军事长官在军方内部被习惯性称为贺兰将军,地位仅次于四位王将和长安城里寥寥可数的几位老将军。

  这一任的贺兰将军姓汗名青,驻守苦寒城寨已逾十年,此人有一半的蛮人血统,然而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予以如此重任。

  在十余名盾牌手的护卫下,汗青将军来到城墙处,望着下方的宁缺说道:“大唐军人,耻谈以功求赏!要带冥王之女进城,那是休想!”

  “我不是要进城,我是要过城。”

  “此路不通。”

  “为何不通?”

  “我身为唐将,岂能让你把这妖女带进我大唐城中?”

  “在将军看来,我妻子会给人间带来灾难,所以不让我们过?”

  “不错。”

  “马车过城,便出了唐境,即便是灾难,也只会给别人带去灾难,有何不可?若到了东荒,是死是活,我都认命,但我可不想在自己的国度里被人干掉。”

  汗青将军似乎被宁缺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沉默不语。

  一名副将在他身旁焦虑说道:“将军,还犹豫什么?此人愚妄到敢在城下叫骂,赶紧放箭落石,抓住机会把此人杀死!”

  另一名副将微微皱眉说道:“宁缺哪里是这般好杀的?”

  “再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杀不死。”

  “我说不好杀不是说杀不死,而是在唐境之内,没有谁愿意动手。不要忘了他是书院十三先生,这些天看着乌云飘来,军部和北大营都安静得要命,就没认真搜寻过这辆黑色马车,为什么?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难道要我们来担!”

  “难道你还真准备让他带着冥王之女进城?”

  “进城当然不行,但这是修行者的事情,要杀便等天枢处和南门观来人。”

  “冥王之女会让整个世界毁灭,这不是修行者们自己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们身为军人,怎能如此怯懦退让?”

  “不要吵了。”

  汗青将军寒声斥道:“无论是杀还是放,或者说把他堵在贺兰城外,等着那些修行者来动手,都不是我们贺兰城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将军,您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请示陛下。”



         。——————第三十九章



皇帝陛下远在长安城,想要请示,来回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而那辆黑色马车已临城下——汗青将军的这句话,听上去极像不负责任的胡话,然而房间里的人们,没有人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显得有些吃惊。

  大唐军方在边境线上设有三座符文传送阵,可以隔空传输极简短的信息片段,其中一座便设在贺兰城中,可以直通长安城里的皇宫。

  传送阵能够传递的信息极少,启动一次消耗的资源则是多得难以想象,尤其是贺兰城的这座,因为通信距离太过遥远,代价变得愈发巨大,按照设计者的推算,使用一次竟需要消耗等同于贺兰城十年的给养。

  依据唐律军事条例,除非是金帐大举入侵或是左帐王庭试图从东荒突进威胁大唐本土这样的危险时刻,才能启动传送阵。

  自书院某位大贤布下这座传送阵后,数百年来,贺兰城里的这座传送阵只启用了两次,而今天却因为一辆孤伶伶的马车,又再次启用。

  城楼里一片安静,除了天地元气凝结在符阵上所响起的嗞嗞轻响,听不到任何声音,汗青将军和那些高级军官沉默地注视着符阵洁净无尘的表面,不知道稍后会看到怎样的回复,心情都变得非常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一道淡黄色的光芒闪过,地面上多了一张被裁剪得非常小的纸条,想来皇宫回复时,也考虑到了传送阵需要消耗的资源,尽可能地在减轻重量。

  汗青将军走上前去,拾起纸条,面色严肃地行以军礼,然后展示给众人看。

  那张小纸条上没有盖玺,写着三个清晰的字,笔迹并不潦草,很认真,但实在称不上出色,诸将一眼便瞧出,正是陛下的笔迹。

  “让他去。”


 “从渭城的普通军卒,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我大唐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这些年,北军谁不以他为荣?北大营里谁不把他当成奋斗的目标和偶像?”

  汗青将军看着那辆黑色马车很是感慨。

  副将叹息说道:“只可惜红颜祸水,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宁缺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和书院的栽培,结果此子却不顾大唐与天下的安危,非要一意孤行,实在是无情无义,混帐到了极点。”

  便在此时,贺兰山缺里起了一阵风,吹得黑色马车的车窗呼呼作响,帘布飞舞掀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脸色微白,模样寻常,一头短发被风吹得糟乱无比,看着就像是一团野草。

  汗青将军看着那处,说道:“这哪里是红颜,又如何谈得上美人?”

  副将也看到了那名少女的脸,有些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看来,宁缺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虽说重错了对象,但也值得佩服。”

  汗青将军说道:“能令陛下另眼相看,自然不凡。”


刚离开贺兰城的守御范围,宁缺便让大黑马加快了速度,一路破雪碾冰,踏破寒地,顺着狭窄的贺兰山缺,向东面狂奔。

  峡谷高处的雪峰在视野里移动得不快,近处的山崖则已经变成了疾速后掠的灰线,可以想象现在黑色马车的速度多么惊人。

  桑桑有些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加快速度,宁缺看到了她的神情,却没有回答,沉默专注地驾驶着马车,把速度催到了极致。

  宁缺现在很需要速度。

  从梳碧湖开始,黑色马车进入大唐的传统势力范围,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们,因为各种忌惮,无法像前面那些天一般追踪捕杀。

  但没有人会放弃,不知道有多少势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猜测着黑色马车的路线,天空上的大片乌云和那十几只黑色乌鸦,随时都在向人间报告他们的行踪,当黑色马车来到贺兰城时,说不定有很多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去向。

  出贺兰山缺,便会进入东荒,离开大唐势力范围,那片荒原之上有无数势力,左帐王庭,西陵神殿联军,荒人部落,强者云集。

  宁缺根本不知道穿过这片山脉之后,会是谁在荒原上等着自己。既然如此,黑色马车行驶得再快,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第四十章



宁缺说道:“你的野心果然还是那么大,如此看来,你出现在这里,并不见得是要杀死我们,那么何必摆出这么大的阵势?”

  “当我信仰昊天,愿意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光明的时候,她是光明的女儿,当我遭逢人间最惨痛的经历,决意献祭冥王,把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黑夜的时候,她又变成了冥王的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庆隐藏在山崖间,看着下方说道:“当年在长安城里饮酒,我败给桑桑姑娘,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证,所以我当然不会杀她。”

  然后他极为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过我会杀了你,因为我也想尝试成为冥王之女的保护者,这样如果黑夜真的到来,或者我能从中得到某些好处,如果不行,我自然会把她交给昊天。”

  宁缺掀起车窗的窗帘,望向山崖间某处,听到笑声,却看不到隆庆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这家伙竟是越来越谨慎小意了。

  他对着崖间说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有实力,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摇摆,能做墙头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死得很惨。”

  山崖间传来隆庆平静而自信的声音:“黑与白的中间便是灰色,这种颜色最为中庸,也最为安全。”

  宁缺不想与此人讨论玄思哲辩方面的问题,哪怕是最简单的思辩,直接说道:“既然你想要杀我,为什么还不出来?你在害怕什么?”

  隆庆说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出来?”

  宁缺说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活。”

  隆庆说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没有想到你对她也如此冷血。”

  宁缺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想活。”

  隆庆的声音消失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显得有些感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恋?这难道便是书院的气质?”

  “我不是你,我从不自恋,我只是自信。”


很短的时间内,荒原上数千名左帐王庭的骑兵已经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骑兵的硬木弓射程极远,射术更是惊人,如此远的距离,数千张弓的箭着点,竟被控制在约二十丈方圆的区域里。

  那片地面此时已经插满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杂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层箭草的上方,看着很是可笑。

  马车旁的箭枝更为密集,只不过大部分射中车厢的羽箭都从中折断,所以这里没有长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渐渐要把马车淹没。

  黑色马车由精钢打铸,无论再多的箭雨侵袭,都不可能摧毁它,但身处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总还是有些不安,宁缺把桑桑紧紧搂在怀里。

  车厢很宽敞,所以大黑马能够进来,但它的身躯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着四蹄,埋着脑袋,像条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着宁缺的膝盖,聊作宠物。

  从在贺兰城外选择东进,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时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做些什么?”

  大黑马的头搁在车厢板上,显得有些无聊无趣。

  宁缺伸手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说道:“我在赌。”

  桑桑眉尖微蹙,问道:“赌什么?”

  宁缺说道:“赌有人会来救我们。”

  桑桑很直接地说道:“没有人会来救我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但我想有些人应该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耗了这么多箭,那些人应该更有信心才对。”

  桑桑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来。”

  宁缺说道:“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来了。”


         ——————第四十一章


大黑马抬头向车厢外望去,看不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但知道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不由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

  宁缺低声说道:“来了。”

  落石声落斧声厮杀声,连绵不绝,直到很久以后才安静下来,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欢呼喊叫声,最后又归于绝对的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走下马车。

峡谷四周到处都是草原骑兵的尸体,偶有几匹战马正惘然地守在主人的身旁,两千多名强大的荒人战士,高高举着手中的铁斧,兴奋地振臂高呼。

  这是荒人对背信者的一次完美复仇。

  然而荒人战士们的欢呼声,比想象中停止得更快,他们看着峡谷中间被死尸包围的那辆黑色马车,渐渐安静,脸上流露出惊恐的情绪。

  荒人战士们的情绪并不复杂,和人世间别的地方看到这辆黑色马车的人们比起来,他们只是害怕,非常单纯的害怕。

  尤其是当黑色马车车门打开,宁缺扶着桑桑走出来后,荒人战士们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最恐惧的黑夜


宁缺说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荒人现在很惨。”

  唐说道:“不管我们现在多惨,如果没有我们,你今天会死。”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这和我无关,与桑桑也无关,所以我不需要对你们表示感谢,我为你们创造出如此好的伏袭机会,如果连这都把握不住,荒人就没有资格南下,更不要指望复国。”

  桑桑在哪里,满天的乌云和黑鸦便在哪里,黑色马车顺着大唐北方的荒原斜向东行,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贺兰城处,宁缺没有选择北上而是东进,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暴露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吸引东荒人的敌人。

  东荒一直是左帐王庭的势力范围,隆庆现在已经是这片荒原的主人,宁缺知道,隆庆肯定会最先出现,便是要用他和左帐王庭骑兵来吸引唐和荒人战士。

  黑色马车的行踪传入东荒,西陵神殿和佛宗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隆庆来得及,荒人也来得及,唐并不知道宁缺的用意,即便有所猜测也无法确定,但正如宁缺所说,荒人不可能放过这个复仇的机会。

  所以唐和荒人战士出现在了这里。

  ……

  ……

  唐说道:“我们来了,复仇了,那么现在我们便会离开。”

  宁缺说道:“带我们一起走。”

  唐微微蹙眉,说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宁缺说道:“为什么?就算你不感谢我,我也想听听有没有什么理由。”

  唐看着他身旁的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我记得荒人祭拜的便是冥君。”

  唐说道:“祭拜不代表喜欢,更多的是害怕,自荒人信奉明宗以来,一直在祭拜冥君,是祈求它不要伤害我们。”

  宁缺说道:“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荒人现在不保护她,将来冥界入侵的那天,你说冥王会怎么惩罚你和你的族人?”

  唐说道:“如果她死了,冥王可能永远无法找到人间,自然也就没有冥界入侵这件事情,既然如此,我的族人为什么要担心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信奉冥君,没有人敢杀她,那么冥界就有可能会入侵,你们为什么不能为可能发生的将来提前做些准备?”

  唐说道:“如果收留你们,不用等到冥君现世,荒人就会被世间围攻而灭族。”

  宁缺冷笑说道:“整整一千年来,世间有谁对你们荒人释放过任何的善意?不要忘了你们现在还在战争状态中,就算没有我和桑桑,中原诸国一样想灭你的族。”

  唐沉默。

  宁缺又道:“收留我们或相反,荒人都是全世界的敌人,而我们也是全世界的敌人,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天然就应该生活在一起?”

  唐说道:“收留你们对荒人有什么好处?”

  宁缺感慨说道:“怎么说我和桑桑对你妹都算不错,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市侩?”

  唐面无表情重复道:“有什么好处?”

  宁缺显得有些无奈,然后神情严肃说道:“若冥界入侵,荒人能够拥有最肥沃的土地和最多的羊群。”

  对荒人来说,肥沃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生命,是他们毕生追寻的目标,尤其是被驱赶到极北寒域千年之后,更成为他们难以抵抗的诱惑。

  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冥界入侵,永夜来临,整个世界都将变得寒冷无比,土地再如何肥沃,没有阳光又如何生出青草,没有草又哪里来的羊?没有羊,我们荒人靠吃什么活下去?最终都会死,死之后能住多大地方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我看很多达官贵人整整后半生,都在考虑死之后住哪里,阴宅多大的问题,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们荒人会很在乎……好吧,就算不重要,我依然承诺冥界入侵之后,让荒人成为最有权势的鬼。”

  宁缺斩钉截铁说道:“我保证到时候会让你们觉得,纵做鬼,也幸福!”

  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书院之耻,却没想到你无耻如斯。”

  宁缺苦思而不得其解,问道:“何解?”

  唐说道:“比如你现在这样子就很无耻。”

  宁缺笑了起来。

  唐说道:“将来的事情太过虚无飘渺,对现在进行选择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你和冥王之女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平静说道:“收留我们,荒人会多出我这样一个很不错的战士,最关键的是,有我在,书院便不会加入到对荒人的战争中。”

  听到这句话,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这倒确实是极不错,我承认自己有些动心,但长老会不见得愿意收留你们。”

  宁缺说道:“你先带我们回去,我有办法说服他们。如果你最近有和小棠联系,你就应该知道,我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哄骗老头子。”

  唐把酒囊递了过去,说道:“那便这样定了。”

  “这算是庆功酒?”

  宁缺接过酒囊饮了一大口。


         ——————第四十二章


过去数年间,南下的荒人与左帐王庭及西陵神殿联军连续作战,最终没有能够撑住,被迫向北退去了千余里地,来到这片苦寒地带。

  与已经冰封的热海还有极北寒域相比,这里的气候对荒人来说还可以忍受,甚至称得上温暖,但对于宁缺尤其是病重的桑桑来说,这里的气候着实有些严酷。

  唐安排他们二人住进一个比较偏僻的兽皮帐篷,宁缺看着远处加绵十余里的荒人部落营地,问道:“什么时候去见元老会里那些老人家?”

  “这件事情我先处理,你们在这里等一个晚上。”

  唐把腰间系着的酒囊递了过去。

  北归的十余天里,天天喝这种荒人自酿的苦酒喝成了习惯,宁缺不以为意,喝了几口,觉得身体热乎了不少,桑桑从他手中接过酒囊小口喝着,看似秀气,实际上没有任何间断,片刻后酒囊便瘪了起来。

  便在这时,她身旁忽然响起一声闷响,宁缺不知为何竟倒在了地上,看他不停咂嘴的模样,应该没有大碍,似睡过去了一般。

  桑桑觉得有些奇怪,宁缺的酒量和她相比,确实极为差劲,但途中喝了这么多次酒,也没见他浅尝辄醉,忽然间她不知想到什么,抬头望向唐。

  她的眼睛很明亮,细眉蹙得很严肃。

  不知为何,唐看着她的神情,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自嘲一笑说道:“只是放了些松散心神的草药粉,让他好好睡一觉,没有伤害。”

  桑桑说道:“他现在身体很好,不应该中毒。”

  唐说道:“我自幼修行明宗功法,对他的身体状况很了解,而且酒里混的是药粉,不是毒,所以他一样会昏睡过去。”

  “没想到,这酒对你竟是没有用处。”

  他看着桑桑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真是冥王的女儿?”

  桑桑嗯了一声。

  唐说道:“我不知道元老会对你们的到来持什么态度,我知道宁缺是很危险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他干涉我们荒人内部的讨论。”

  桑桑说道:“我明白。”

  唐又说道:“如果长老会不同意收留你们,你们会死。”

  桑桑说道:“我们来这里,本就是赌博。”

  唐说道:“但这是他的赌博。”

  桑桑说道:“我可以承受结果。”

  唐没有再说什么。


 收不收留宁缺和冥王之女,帐篷内的荒人们持完全截然相反的意见,争执一直在持续,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大元老和最强大的唐却始终沉默。

  双方意见僵持不下,甚至开始互相影响,老成持重的元老们渐渐有了些热血,热血冲动的战士首领们却多了很多担忧,但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只是为了荒人部落的安全着想,渐渐有更多人倾向于杀死宁缺和桑桑。

  大元老艰难站起身,走到帐篷中间那张案前,被岁月和恶劣环境侵蚀多年的枯瘦身体,似乎随便晃两下便会散架。

  那张木案上乱七八糟堆着一些事物,有金叶子,有厚厚一叠银票,有几个腰牌,都是唐从宁缺身上搜出来的玩意儿。

  大元老枯瘦的手掌在案上缓慢移动,说道:“稍后把这些东西还给冥女,不管是杀还是留,应该有的尊重必须保持。”

  唐平静应下,然后走到案前,准备收起那些杂物。

  大元老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就像风中的老竹。

  唐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眼瞳微缩,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明白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大元老看了他一眼,叹息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留下吧。”

  唐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帐篷里的元老们和战士首领们很是吃惊,即便是那些愿意收留宁缺和桑桑的人,也有些错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大元老和强大的唐始终沉默,却在此时忽然表明了态度,而且还是如此鲜明坚定的态度。

  大元老拿起案上那样事物,让众人亲眼相看。

  那是一个腰牌,非金非木非石,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纯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着一个黑色图案,看边缘的新鲜痕迹,似乎是刚刻出来不久的东西。

  黑色图案是座雕像,仿佛是人类,又似乎是某位神明,纯白的外围看上去就像是万丈光明,那人或神因为背对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楚。

  帐篷里一片安静,雪花落在篷顶的声音变得极为清晰。

  大元老缓声说道:“千余年前,光明大神官携天书明字卷入荒原传道,我荒人始信明宗,始祭冥君,千年之后,我荒人南归,遇冥君之女、光明大神官的传人,这大概便是所谓命运,既然如此,哪怕灭族,我们也要完成这件事情。”

  唐看着那些战士首领,神情肃然说道:“当年我代师收徒,传你们明宗功法,令传承不断,如今传承再现,你们应该清楚要如何做。”

  战士首领单膝跪地,极为恭敬地行礼,齐声应道:“誓死效命。”

  ……

  ……

  宁缺醒过来后觉得有些头疼,刚开始以为是酒量的问题,有些惭愧,后来才知道是被唐灌了药,于是开始愤怒,然而当他知道荒人元老会最终的决议之后,喜悦兴奋的情绪,顿时代替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只是有些事情他还想不明白。

  数年前在荒原上他听莫山山说过,魔宗和荒人信奉冥君,却又极为恐惧冥君临世,因为在他们的教义里,冥君临世便意味着黑暗到来,荒人同样不喜欢黑暗。

  所以他能明白荒人对桑桑恐惧敬畏,却又不愿意收留她的态度,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荒人忽然改变态度,变得如此积极?

  ……

  ……

  天启十八年,天降异兆,有厚云不散,鸦声难闻,自月轮国起,穿沼泽,过唐境,越贺兰,直到东荒,然后继续北上。

  整个世界都知道,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桑桑,进入了荒人部落。西陵神殿传书荒人部落元老会,命令荒人马上杀死或交出冥女,西陵神殿承诺停止对荒人的进攻,并且在东荒辟出大片牧场,助荒人复国。

  荒人元老会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西陵神殿的要求。

  西陵神殿诰令天下,命令所有修行者进入荒原,本就源源不断输入荒原的粮草辎重变得更多,各国开始征募兵员。

  西陵神殿在诰书里说,这不再仅仅是对荒人的战争,而是救世的圣战。真正的战争,马上便要开始了。

        ——————第四十三章


黄杨知道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好,明白他所说的老,其实是病,心情不禁变得有些低落,旋即想到生死本是寻常事,何必忧愁。

  知道黄杨已经想通,皇帝陛下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

  这是多年前他很习惯做的事情,但黄杨大师多年没有被人如此不敬地摸过脑袋,哪里能够习惯,高僧大德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极恼火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笑容渐敛,看着他平静说道:“生死之忧多徒劳,但身后之事需要提前安排,朕已想好,皇位传给小六。”

  黄杨脸上的恼怒神情骤然凝结,过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吃惊说道:“如此大事,怎么这般随意便定了?而且陛下为何要先让我知道?”

  皇帝说道:“你先前不是担心遗诏的效力?你便是遗诏的执行人。”

  黄杨声音微涩说道:“我哪里有这等能力,这本应是书院的事情。”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书院不得干涉朝政,这是夫子定下的铁律,原先还有个宁缺,我本属意他来执行朕的遗诏,但现在这小子为了自己的老婆,正在和整个世界甚至包括朕作战,哪里还用得了他?”

  黄杨想起那个传闻,眉头蹙得越发紧了,向后方楼台望了一眼。

  皇帝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听闻书院余帘教授前年收了位女弟子。”

  黄杨说道:“是,据说是魔宗行走唐的妹妹。”

  皇帝看着他说道:“书院不在意此事,朕不在意,大唐便也不需要在意。至于你和青山的担心……回长安后,我会让小六拜大先生为师。”

  黄杨双手合什,真诚赞道:“如此便没有任何问题。”


          ——————第四十四


春意渐深,即便是荒原极北处,也终于有了暖意,山林渐绿,青草渐长,然而只有等盛夏到来,大概才会有青葱一片的景象。

  宁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在这些天里,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写字写符,修行浩然气与刀法。

  荒人部落深处后方,数万名强大的荒人战士正在南方作战,即便是佛道两宗的强者,也没有办法来到这里对他和桑桑造成威胁。

  但宁缺知道荒人不可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且他向来不习惯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外界,所以他愈发刻苦地修行学习。

  枯树枝在刚刚解凝的泥土里轻轻划过,挤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迹,看上去和毛笔在纸上写过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是一个二字。

  宁缺静静看着那个字,提起树枝又写了一个二字。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至少写了三十几个二字,每个二字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

  他写得越来越潦草,直到最后几个二字的两横竟似要连起来,但他依然不满意,觉得两横间连得不对,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肯定不对。

  他沉默看着泥地上那些笔画,眉头微蹙,显得极为认真。

  “吃饭了。”

  一名戴着帽子,穿着兽皮棉服的荒人妇女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

  宁缺醒过神来,跟着那名荒人妇女向帐篷走去。

  说来很巧,其实不巧,荒人元老会派来服侍他和桑桑的这名荒人妇女,便是几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时见到的那名荒人妇女,只不过当年参加冬礼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为了战士,并不在部落中。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惧冥君,所以他们对桑桑的态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绝对的畏惧,那名荒人妇女也不例外。

  尤其是随着桑桑而来的乌云和十几只黑鸦,让留守在部落里的老弱妇孺更是恐惧,经常能够看到有人对着天空和桑桑所在帐篷上的那些黑鸦叩首,那名荒人妇女最开始甚至不敢回自己的帐篷,直到看久了才稍微习惯了些。

  今天的午饭是肉汤加面饼,肉汤里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部落里所有妇孺碗里的肉加起来还要多一些,至于面饼,那更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有的待遇。

  羊肉汤炖得很透,汤色乳白,散发着天然的香味,宁缺盛了碗汤,拿了两张饼,示意荒人妇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给邻居分了,然后走进内帐,把刚刚醒来的桑桑扶起,撕饼泡入汤中,喂她吃了几口。

  桑桑的小脸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那般苍白,回复了以往的微黑肤色,但她的病并没有好,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也没有什么食欲,摇头说道:“不吃了。”

  “那再喝几口汤。”

  宁缺把汤碗端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喂她喝汤。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不是被汤水呛着,她最近这些天咳得非常厉害。

  咳声回荡在帐篷里,久久未歇,她的神情显得非常痛苦,宁缺的衣襟上都是她咳出来的汤水,乳白的汤水混着她咳的血,变成了黑色。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亲着她的额头,低声说着话,又像是在哼什么歌,桑桑渐渐平静下来,喘息微定,然后渐渐睡去。

  泥陶盆里的火符助燃柴火,帐篷里的温度陡然升高,然后被寒气一压,又迅速变得黯淡起来,依然寒冷得有若冥间。

  宁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着火盆边缘的寒霜,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进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脚,不停地搓揉着。

  直到把她的小脚搓至温热,他才起身脱掉沾着血汤的外衣,又换掉被汗水湿透又被寒气冻凝成冰的内衣,走出帐外。

  他抬头望向那片乌云,迎着渗过来的阳光,睫毛上的冰霜渐渐融化成水。

  桑桑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道门神术修成的昊天神辉,还是学习佛法领悟的佛息,都已经无法镇压或是安宁那道阴寒气息。

  越来越多的寒意从她瘦小的身体里渗透而出,无论烈酒还是符火,都很难让她感受到温暖,被褥和衣衫都冷得像是冰屑,整间帐篷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妇女十数日前便已经另觅帐篷居住,春意渐绿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帐篷四周地面却依然冰冻着,如同另一个世界。

  宁缺现在最忧虑最恐惧最惘然最无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如果没有办法治好桑桑的病,那么就算荒人能够战胜西陵神殿的联军,就算他能够天下无敌,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阅读佛祖笔记,试图寻找到消除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的方法,又因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传统,他对这方面也做了很多了解。

  在荒人的祭祀仪式上,冥君的全称叫广冥真君,他总觉得自己在佛祖笔记或是某本道门典籍上见过,但无论怎样回忆,把佛祖笔记翻到快要烂了,也没有找到。

  就这样,春天渐渐到来,春天渐渐离去,夏天渐渐到来,桑桑的身体和宁缺的心情,却一直在向寒冬里行走,渐要被冰雪覆盖。



     ——————第四十六章


有一天,负责照顾宁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妇女,终于在名单上看见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她开始哭泣,邻近的妇人围在一起安慰她。

  宁缺放下帐篷沉重的门帘,走回床前继续给桑桑喂药。桑桑喝了两口便停住,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们藏在这里有什么意义?我终究是要死的。”

  “不用内疚,荒人和我们一样,本就不容于世,就算他们没有收留我们,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国家,也不会允许他们继续活下去。”宁缺说道。

  桑桑轻轻摇头,说道:“但如果我们不来,他们不会死得这么快。”

  说完这句话,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颗黑色棋子开始发呆,这颗棋子是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颗子。

  部落里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病越来越重,帐篷越来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霜,只有她手里的这颗黑色棋子依旧温润如故。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说道:“不用担心,就算荒人顶不住,我们还可以去北边,我们可以去看看热海的风景,大师兄说那片海虽然冻着了,但如果能破开冰下去,还能找到几条牡丹鱼,老黄牛都很爱吃,味道应该不错。”

  桑桑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担心这些。”

  宁缺沉默。

  桑桑低声说道:“从烂柯寺逃到悬空寺,从荒原逃到朝阳城,再逃到荒原,最后逃到这里,我实在是逃得累了……”

  宁缺想说些什么,却被她阻止。

  桑桑说道:“在朝阳城里,你对我说过一段话,你说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说的。”

  桑桑说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没有地方能够让我活下去,我们都清楚,结局已经改变不了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烦恼?死亡便意味着没有未来,在改变不了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试着学会接受。”

  宁缺笑着说道:“这句话说得很好。”

  桑桑微羞低头。

  宁缺说道:“没想到我家桑桑现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桑桑说道:“我就是个小侍女。”

  宁缺说道:“且不提曾静大学士是你这身子的亲生父亲,只说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间还有谁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贵。”

  桑桑没有接着宁缺的打趣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说这番话是想岔开话题,说道:“我不想继续躲藏了。”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为什么?觉得良心不安?还是觉得这样躲来藏去很像过街的老鼠?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是人人畏惧的毒蛇,都应该去做。”

  桑桑说道:“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很长时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说这是良心不安,那么便是吧。”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就要这么辛苦地活着。”

  “什么是命中注定?”

  “机缘?”

  “老师说,我是他的机缘,那么我的机缘是什么?”

  “你的机缘当然就是我。”

  “不要说笑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去南方。”

  “去南边会死。”

  “不去也会死。”

  “有道理。”

  宁缺其实很清楚,如果桑桑这时候出现在南方荒原的战场上,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见得是死亡,却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说道:“都说热闹地活,孤单地死,如果真要死,确实应该有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仪式,而且往死路里去,也许还能寻到生的机会。”

  桑桑见他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开心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南方战场上的具体情况,但从荒人部落的气氛里可以明显感觉到,荒人面临的局面越来越严峻,甚至就连部落里的妇人,都已经在开始准备皮甲兵器,随时可能上前线加入战斗。

  按照宁缺最先前的计划,利用荒人部落挡住中原联军一段时间,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转,然后他再带着桑桑去极北寒域,哪怕去热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两宗的强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尤其是桑桑自己不愿意继续逃亡,那么一切便休。

  做出决定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神终于有了安放处的原因,桑桑的精神变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恹恹地总想睡觉,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她却有了些食欲,一碗肉粥吃了大半才放下。

  宁缺烧了一大锅热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锅里,身上的寒气四溢,锅下的柴木继续燃烧着,加了火符,才能保证火焰不熄。

  “这让人看着,肯定以为我是准备把你炖来吃了。”

  宁缺搓揉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说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宁缺说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桑桑说道:“那也没见你真把我吃了。”

  宁缺笑着说道:“谁让你总不争气,一直在病着。”

  桑桑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说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着了。

  宁缺把她的脑袋按下去,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肉。”

  桑桑委屈说道:“小时候在渭城里,所有肉都让你吃了,在长安城里,你就喜欢腻在水珠儿姐姐身边,哪里看得出来不喜欢?”

  宁缺无言以对,只好不说话,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床上,然后仔细把她身上那些已经凝成冰珠的水擦干,又拿出陈锦记家的脂粉,在她脸上匀匀地涂着。

  桑桑看着镜中自己渐白的小脸,叹气说道:“以前总觉得自己生得黑,后来病了就越来越白,如今又黑了,这黑白也没个定数,真是麻烦。”

  宁缺替她擦完粉,又开始替她描眉,随口应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一个小美人儿。”

  桑桑说道:“宁缺,你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也神情不变。”

  宁缺端详着身前这张干干净净的小脸,看着她如墨般的眉,如草叶般的短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又在她凉凉的唇上亲了口,说道:“你本来就很美。”

  桑桑有些羞,却勇敢地看着他,回亲过去。

  宁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内衣,贴上火符,又套上几件厚厚的棉衬裘服,对着帐外吹了声口哨,然后静静看着她,问道:“这就走?”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宁缺说道:“那就走吧。”

  ……

  ……

  说走就走,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宁缺和桑桑拒绝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拦阻,驾着黑色马车向南而去

  ——千辛万苦而来,忽然而去,像极了当初他们在朝阳城里等大师兄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然后相见便分手。

  这种行为看上去有些荒谬,近乎儿戏,实际上却是在绝对困境之下的无奈选择,潇洒都是假潇洒,底子里是无比寒冷的绝望,天下再大也没有容身之处,逃亡没有方向没有终点,那也就没有意义。

  重病将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于是宁缺也不再逃了,于是他们挟着一身寒气,向南方那片战场而去,而正是在决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间,他和她在人间世仅存的这些时间,才重新获得了某种叫做自由的意义。

  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离开也是被迫的,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之间,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时平静赴死,才是他们主动做出的选择,因为唯有真正代表永恒的死亡,才高于光明与黑暗。

  桑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知道无法摆脱,所以她很平静,宁缺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说对于桑桑的病,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惧悲伤,也开始平静下来。

  大黑马无法平静,蹄踏青草,鼻嗅花香,它的臀上垫了厚厚几块兽皮垫,也无法阻止车厢里的寒气侵袭,双腿间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它很是惶恐不安。

  黑色马车离开荒人部落,天空里那片厚厚的乌云渐渐移动起来,笼罩着深春的荒原,让原野上的青草都变得暗淡起来。

  十余只黑色乌鸦随马车南飞,不知道是不是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外溢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空气的温度降低了很多,它们也变得安静了很多



       ——————第四十七


 黑车行荒原,暗草飞寒鸦。

  前方遥远的荒原空中偶有剑光掠过,又有乱云渐碎成絮。

  宁缺感知着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把手里的果子递到桑桑唇前,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不知有多少强者在那处战斗。”

  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中,他曾经见过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战斗。

  那场战斗大师兄以子曰对讲经首座的佛言,双方展现出高妙近乎神迹的境界,并不比此时远方荒原上传来的天地气息波动稍弱。

  只是当日无论大师兄还是讲经首座,都不曾往生死里搏杀,此时宁缺感知到的远处风暴一般的天地气息变化要显得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震撼。

  “我见过。”

  桑桑接过果子咬了口,唇齿所触之处,果肉颜色微变,瞬间冻凝,咀嚼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是在嚼冰。

  宁缺好奇问道:“你在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桑桑说道:“老师和颜瑟大师在长安城北山上战斗时,天地气息的变化也很可怕,不过当时被他们自己罩住了。”

  宁缺接过被冰冻的果子,啃了一口,牙齿没有被崩掉,却是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笑着说道:“如果还是在长安城,夏天时临四十七巷里的街坊肯定再不会去买冰泼井水,天天都赖在老笔斋里不走。”

  桑桑笑了笑,然后咳了两声。

  自从离开荒人部落后,她咳嗽的次数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咳得太多,如今咳出来的只是纯净的阴寒气息,没有痰也没有黑色的血。

  如今的桑桑很干净,没有血污汗水,也没有唾液,身体从里到外,都是极纯净的存在,就如同透明的琉璃,换句话说,她越来越不像人。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又把手伸进她的黑色裘衣里,抚摸揉弄着,虽然很凉,但依然很软,心里的感觉还很暖。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娶个神仙当老婆。”他说道。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睫毛上的冰霜弹掉,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神仙,我是妖怪。”

  宁缺说道:“神仙?妖怪?你是桑桑。”

  一路南行,二人说着闲话情话无所谓的话,偶尔会回忆岷山渭城与长安,不说生死与未来,也没有什么遗言交待——桑桑所有的遗言在瓦山禅院里已经说完,宁缺也没打算再活着,就算有遗言,也没有听遗言的人。

  乌黑的云层里忽然落下一个重物,呼啸破空而至,重重地砸到黑色马车前方数十丈外的原野上,击起一蓬泥土。

  马车行至那处,宁缺望去,只见原野浅坑里,是半具人类的尸身,看肤色和肌肉强度,应该是名强大的荒人战士,不由神情微凛。

  他很清楚荒人的身体强度,越强大的荒人战士抵御刀剑的能力越强,而这名强大的荒人战士,竟是被人用剑切断了身体,半具尸身被震到了此处,可以想见那把剑有多快,那把剑的主人有多强。

  “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西陵神殿的强者看来真的不少。”

  宁缺对桑桑说道。

  不过片刻,荒原空中再次响起破空之声,只是这一次破空声不像先前那次是呼啸作响,而是凄厉鸣啸,显得要锋锐很多。

  宁缺警惕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明亮的剑光,贴着黑云下缘高速掠来,没有刺向马车,而是斜斜刺入右前方一道微微隆起的草甸。

  那道飞剑威力极大,直接穿透整座草甸,从草甸另一面破土而出,带着一道黑土与草屑,然后落地,明亮的剑身骤然黯淡,显得极为颓败。

  这道飞剑威力如此强大,只有晋入知命境的强者,才能施展出来。

  宁缺看着草甸后方那道飞剑,发现剑后有柄,顿时想明白,这把剑的主人是南晋剑阁的强者,而且极有可能便是先前腰斩那名荒人战士的强者。

  一名知命境的剑阁强者,就这样败了。

  宁缺抬头望向南方的战场,看着那处越来越强烈的天地元气变化,看着那些越来越盛的剑光符意,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黑色马车距离战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已经看到两名强者的离开,那么此时在这片荒原上,每时每刻都有多少人在死去?

  宁缺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极细的亮线,然后紧接着是无数道。

  他正看着南方的战场,黑色眼眸里反映的光线,自然是那处的风景。

  远方的荒原战场上,开始电闪雷鸣,那些闪电并不如真实自然里的闪电威力大,但却与地面极近,不停闪烁着瞬移着,似在追着某人。

  何等样境界的强者,才能召雷引电?

  宁缺自忖如果那些闪电追的是自己,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应对,只能被劈死,而像那种境界的强者,此时在荒原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自己带着桑桑去那边,究竟能改变什么?平静赴死还是说真的如自己所料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

  ……

  数十万人还有无数战马、车辆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无论是长安城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办法完成阅兵,但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不要说排成队列展示,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混战的战斗,依然有足够的空间。

  荒原上刚刚生出来的新草,被热血浇淋、马蹄践踏,不得不提前结束了生命,草根犹在,绿意尽销,原野表面覆着的泥土变成浮灰,四处扬起。

  荒人与西陵神殿联军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

  虽然被称作天生的战士,虽然有很多强者,荒人部落依然没有办法抵抗整个人间,交战之始便落在下风,连战连败,然后连退,只不过凭着千年来在极北寒域打磨的精神气魄在苦苦支撑,但所有人都清楚,荒人已经撑不了太长时间。

  大唐天启十八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的这场战争,与过往无数年间的无数场战争,都有很大的区别。

  在过往的战争中,修行者始终扮演着辅助的角色,无论阵师还是符师,又或是那些甘于执行刺杀任务的剑师,都不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场战争里,修行者则显得非常重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场战争是西陵神殿发动的圣战,中原诸国几乎所有修行者都来到了荒原,数量级的差异导致了战争模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来自诸国道观的道门修行强者,来自南晋剑阁、大河墨池苑这些地方的道门客卿,珍稀的符师,各方倚重的阵师,纷纷参战,荒原战场之上,天地元气被无数道念力操控着,被无数张符纸扰动着,被无数个阵法撼动着,急剧地变化不安,甚至让自然环境都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深春之时的荒原,暴雨大雪晨露暮风不时出现,然后消失,战场上混乱不堪,危险无处不在,如果不是荒人先天身体强横,强大的战士首领暗中学会了魔宗的功法,只怕在中原修行者和骑兵的第一次攻击下便会崩溃。

  虽然荒人苦苦支撑了下来,但在这些场战斗中,不知有多少战士死去或者重伤,当然,有更多的中原骑兵死在他们的斧下,又不知有多少修行强者,被普通的荒人士兵杀死。

  总之,如今的荒原战场,就像是一架水车,不停地从人类形成的溪流里汲水浇到原野间,只不过那些水是人类的血与肉。

  荒原战场上无形的血肉水车缓缓停止,交战双方暂时收兵。西陵神殿联军和修行者们疲惫地回到营中,荒人部落里的战士,则是支撑着更加疲惫的身体,行走在原野间,寻找着属于自己部落的同伴尸身,确认他们的名字。

  西陵神殿联军的中央,有一座巨辇。

  这座巨辇有三层楼高,一整块青铜铸刻为底座,辇上的栏杆是纯金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浑,仿佛要夺去世间一切光华。辇上有座楼台,帘纱万重深锁,看不见楼中画面,只能隐隐看到一尊极为高大的身影。

  整片荒原上,就是这座辇上的楼台最高,比远处绵延的草甸更高,甚至给人一种感觉,辇上的楼台仿佛比在天上飞翔的苍鹰还要高。

  最高的辇上,自然是最高的人。

  辇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便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人物,一直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但事实上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最神秘的人,是这位西陵神殿掌教。

  只不过没有谁,敢用神秘这个词来形容他。

  哪怕关于掌教大人的神秘传说,一直带着某种令人敬畏仰慕的神性。

  西陵神殿掌教,统驭昊天道门,拥有立废俗世诸国皇帝之权,以无上权威享世间信徒之崇拜,单以权力而论,他甚至要超过大唐天子。

  这样一个站在人间顶峰的大人物,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掌教大人也从来没有下过桃山,直到现在他出现在荒原上。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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