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宽广的城北原野上,数百骑月轮国骑兵挟风尘而来,蹄落密集如雨,声势十分惊人,形成一道极大的扇面。

  在扇面的前方百余丈外,宁缺背着桑桑不停奔跑,听着身后清晰响亮如雷的蹄声,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黑色马车,心情很是紧张。

  看着局势危险,大黑马暴戾地狂嘶一声,竟是拖着沉重的车厢,再次加快速度,变成一道黑色的烟尘,赶在月轮国骑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达。

  宁缺身形一低,像闪电般跃进黑色马车。

  此时数百骑月轮国骑兵,也已经追到,与黑色马车相向而驶,如果马车无法停下来,那么马上便要被这些骑兵包围。

  大黑马再次嘶鸣,厚实的唇皮儿在风中狂暴地颤抖,还残留着昨夜兔肉丝儿的大白牙在光线里显得特别瘆人,马身向左猛地跃出。

  冲锋在最前面的几匹月轮国战马,听着这家伙的嘶鸣,看着它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身体一寒,四蹄骤软,砰砰声中摔倒在地,溅起一地烟尘。

  大黑马强行转弯,沉重的车厢却凭着惯性继续向前,挟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壮光滑的脖颈间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几绺鬃毛掉落。

  又一声暴烈的长嘶,大黑马浑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车厢前冲之势,车厢被它拉得倾斜将倒,深刻进泥土里的精钢车轮,在地面上震起无数泥土!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头般,噼噼啪啪砸在冲在最前面、却侥幸没有倒地的月轮国战马的脸上,一时间只闻惊惧的马嘶声不停响起。

  数百名骑兵的扇面冲锋阵形渐乱。

  宁缺背着桑桑刚刚掠进车厢,车厢便倾斜过来,极为危险,他的人也被摔了两个跟头,此时终于勉强稳住身体,一掌便拍向车壁某处。

  掌心里的晶石嵌进车壁里的符阵,一道纸符在他的指间化为青烟,符意骤然而出,帮助车厢壁上的符阵高速启动,只听得一声极轻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飘浮的声音响起,沉重的车厢顿时变得轻了不少。

  精钢铸成的车轮,从地面里飘浮而出,大黑马最先察觉到改变,欢快地嘶鸣一声,四蹄闪电般蹬动,拖着车厢如道轻尘般向北方奔去。

  大黑马的速度实在是快得没有任何道理,一旦车厢符阵启动,除了无距境的修行者,世间再也没有能够追上它的人,或者马。那数百名月轮国的骑兵别说想追上它,看着这道黑色烟尘都已经看傻了。

  大黑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头望向身后远处那些傻呵呵的月轮国战马和骑士,放肆地得意嘶鸣起来,心想和爷较量速度,傻逼了吧?

  路过大青山时,它的得意尽数变成了不舍和感慨,心想今朝离去,无论是跟着宁缺逃亡还是回书院后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一念及此,大黑马不由好生唏嘘,长声一嘶。

  大青山里,那些被羞辱被损害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飞禽走兽、虎豹狼熊,听着这声马嘶,喜悦得浑身颤抖,心想这位大爷终于走了,您可千万别再回来了。


大师兄能够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把对方强行留在原地,替宁缺创造逃离的机会,已经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这整整一年时间,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运用无距境界在世间各座佛庙、道观、城市里寻找宁缺和桑桑的踪迹,极为疲惫,境界都出现了不稳的征兆,今日一战,终究还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甚至极有可能影响日后的修行。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温和淡然,眉眼间透着令人直欲亲近的干净,除了咳嗽时偶尔会蹙蹙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今日这场佛宗领袖与书院大先生的战斗,神奇到言语难以形容,完全有资格被载入修行史册,或绘进佛经神话故事。

  讲经首座虽然连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刚不坏的他,没有受任何伤,依然还是神话,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因为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败者。

  如果换成普通人,大概会因此而愤怒,战意再起,但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却像大师兄一样平静温和,没有任何愠怒的意味。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刚毅木讷,是为仁。”

  大师兄揖手回礼,道:“惭愧不敢当之。”

  讲经首座想着今日一战里最关键的那几幅画面,微笑说道:“子曰子不语,本座早就应该想到,夫子怎会不知言出法随这等老朽法门。”

  他看着大师兄问道:“却不知夫子何时授你的法子?”

  大师兄擦掉唇角的鲜血,慢条斯理应道:“老师未曾教过。”

  讲经首座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难道这法子是你自己悟的?”

  大师兄点了点头。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问道:“佛言不闻于世久矣,你何时悟得这法子?”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便在大师口出佛言之时。”

  听到回答后,讲经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银眉缓缓飘落垂下,他看着这名书生叹息说道:“朝闻道而夕知命,原来那个故事居然是真的。”

  讲经首座手扶锡杖,站起身来,缓慢而沉重地向马车走去。

  走到车前,他转身望向大师兄说道:“宁缺与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鸦指引,有乌云压顶,你再也帮不了他,回书院休养吧。”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老师。”

  讲经首座缓声说道:“都说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连撒谎都不会,想不到如今为了自己的小师弟,竟是学会了骗人。”

  然后他叹息说道:“你代夫子传的那些话,其实只是你自己的猜测,根本不是夫子确定的想法,所以我才没有同意。”

  先前大师兄曾经向讲经首座转述过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体内的冥王烙印就会释放,从而把人间的位置暴露给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此时讲经首座却说,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大师兄身体微僵,不明白讲经首座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二十六章


大师兄说道:“我不明白大师为何会这样说。”

  讲经首座看着他温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应该很清楚他的性情,如果他真的认为杀死桑桑便会引来冥王入侵,那他早就带着宁缺和桑桑回了书院,又哪里会有从秋天到冬天的这些故事?”

  大师兄沉默不语。

  “听闻在烂柯寺里,叶苏曾经说过,道门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佛宗则是在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们书院,一直是在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讲经首座看着他说道:“你们没有信仰没有敬畏,或者可以无限强大,可这样下去,到最后你们可能会发现自己不明白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己高兴。”

  “我不知道夫子现在活得高不高兴,但我知道他现在在犹豫,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高兴起来。请你回书院后替我向夫子转达问候,告诉他,人间的未来很大程度上便在他如今的犹豫之中。”

  说完最后这句话,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艰难地登上马车,十六匹骏马痛苦地低嘶数声,拉动马车缓缓向寺外行去。

  看着那辆缓缓离开的马车,大师兄依旧沉默,心想:难道老师也会犹豫吗?可如果老师不犹豫,确实应该早就出手才对。

  ……

  ……

  冬天已经离去,春天却还没有完全到来,月轮国北部的矮山间,植物开始发绿,但隐藏在枯枝霜叶间,总显得不够痛快。

  山道两侧的风景略显荒凉,在车窗上快速倒掠,看上去就像是单调的色块移动,较诸荒原上的枯燥,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厢里,桑桑穿着裘衣,拥着厚厚的被褥,小脸苍白,手里拿着灌满烈酒的皮囊,觉得冷时便喝几大口,稍暖胸腹,却没有办法止住咳嗽。

  宁缺盯着铜盆上面的小药罐,仔细地计算着时间,不时也轻轻咳两声,他在朝阳城里受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只是肺部还有些小问题。

  桑桑受的箭伤,在他的精心护理下,已经好了,现在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奔波逃亡,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征兆。

  有些刺鼻的药味,渐渐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他取下药罐,放到地板上晾着,然后接过桑桑手中的酒囊,把一卷佛经塞到她的手中。

  “能背了。”桑桑可怜地看着他。

  宁缺心如铁石,不为所动,说道:“歧山大师说的是读经学佛,就算你倒背如流,也没有意义,要的是通过读经,体会佛法里的意思。”

  桑桑说道:“读了这么多佛经,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用。”

  “在朝阳城里不是已经确认有用?”

  宁缺走到窗边,说道:“你想想,讲经首座口吐佛言,那是多么厉害,如果你能学会那招,说不定一声令下,你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会吓得马上失踪。”

  桑桑笑了起来,依言继续去读那卷佛经。

  宁缺掀起车窗上的帘布,向山道后方望去。

  一片荒凉,偶见长青之松柏,更多的却是还没有生出新叶子的针林,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山景上,而是落在更遥远的南方。

  不知道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宁缺离开朝阳城后,除了桑桑的身体之外,最担心的一件事情,只是想着既然自己带着桑桑离开,讲经首座没有任何道理,冒着触怒老师的危险,继续为难大师兄,那么大师兄应该是安全的。

  此时他们距离朝阳城已经有数百里,七枚大师和月轮国骑兵,早就被甩得没了踪影,宁缺便让大黑马选了一处道旁,暂停休息。

  走下马车,看着道旁一注细细山水,宁缺很是满意,拍了拍大黑马的背,把水囊补满,开始炖肉干,抽空往它嘴里塞了一根老参。

  大黑马吭哧吭哧,两下便把那根老山参嚼碎咽下,觉着有些苦,但知道这是大补之物,自然也不好意思向宁缺表示自己的愤怒。

  这根老山参,还有先前车中药缸里熬煮的药材,是宁缺冬天时,在朝阳城几家特别奢阔的王公府上偷来的,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肉干在沸水里渐渐变得饱满起来,一股混着哈喇味的肉香,溢出锅沿,大黑马很是不屑地扭头,去道旁野地里寻花嚼食,想要清清嘴里的老参苦味,却发现连草都没有几根,哪里来的花,很是恼火。

  “在大青山里过了个冬,还真把你给养野了,吃花这种事情,那得是十一师兄那样的人才好去做,你嚼哪门子嚼?”

  宁缺训斥了几句,抬头向天上望去。

  那片乌云依然跟随着桑桑,比在朝阳城的时候,变得更厚了些,也更暗沉了些,就如同湿透了的旧棉絮,感觉很沉重。

  宁缺的心情很沉重,这片云层压得他的情绪很是抑郁,当他听到嘎嘎叫声,看见那十几只在空中盘旋的黑色乌鸦时,心情愈发压抑烦躁。

  他很想把这些黑色乌鸦赶走,甚至直接杀死,路上他用黄杨硬木弓射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要动用元十三箭试一试,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担心这些黑色乌鸦是杀不死的,自己反而浪费了珍贵的铁箭。

  无论是天上的那片云,还是这些讨厌的黑色乌鸦,始终随着黑色马车移动,透着股极为诡异的味道,不离不弃,令人厌倦而心生惧意。

  宁缺猜测过这片云和黑色乌鸦的由来,云集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外泄、从而影响天地气息流转所产生的变化,无法杀死又颇具灵性的黑色乌鸦,则更有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本身凝化出来的外象。

  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桑桑体内留下的烙印,这片云和黑色乌鸦,便等于是冥王的手段,一旦涉及人间之上的存在,那么再如何诡异神奇,似乎都可以理解。


黑云和黑色乌鸦不停跟随着黑色马车,是非常显眼的标识,宁缺不知道冥王能不能看到,但在连续遇到月轮国骑兵小队之后,他确认很多人已经看到了。

  黑色马车再也无法藏匿行踪,宁缺和桑桑的逃亡,等于被无数人一直注视着,被迫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既然如此,宁缺干脆不再想那么多,命令大黑马把速度提到最快,只希望能够更快抵达荒原。进入广漠无垠的荒原,以大黑马的恐怖速度,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还有月轮国的骑兵,便很难追上他们,除非他们也有大师兄。

  一路狂奔向北,没有用多少天,黑色马车便成功地穿越月轮国的北方疆土,出了国境,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原土地上。

  说来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黑色马车在逃亡的旅途上,遇到了很多次拦截,甚至有几次险些陷入绝境。

  佛道两宗的强者以及月轮国军方,在北方布下了四道拦截线,而其中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黑色马车改变路线,试图从东北突围的时候。

  西陵神殿埋伏在葱岭里的人手,当时正在向北方移动,刚好在月轮国东北边境与黑色马车猝然相遇,那支西陵神殿的队伍中,有十余名裁决司的执事,有百余名护教骑兵,最可怕的是有两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

  看到这群西陵神殿强者时,宁缺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知命境真成了白菜一样的东西,第二个念头是,道门究竟隐藏着多少实力?

  第三个念头当然是逃跑。

  如今的桑桑是整个人间的敌人,就算宁缺再强大,也无法做到想逃便能逃。黑色马车能够穿越这么多道封锁线,遇到那么多佛道两宗的强者,还能逃出生天,直至穿越国境线,成功进入荒原,除了大黑马的速度实在太快,他逃亡的经验无比丰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宁缺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己,只是隐约猜到,直到他遇到那群西陵神殿的强者,那些人被迫现出身形,他的猜测才得到了证实。

  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逃亡的,正是西陵神殿的人,有裁决司的执事,有普通的神官,还有两名身份尊贵的红衣神官。

  在月轮国东北边境那场突然爆发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桑桑成功逃走,很多人死去,而且死得极为惨烈,其中一名红衣神官,再次动用神术自爆,重伤那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宁缺和桑桑才能够突出重围。

  荒原上的风依旧微寒。

  随着一名又一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在逃亡途中,为了掩护黑色马车的行踪而暴露,或者死去,桑桑变得越来越沉默。

  宁缺掀起窗帘,看着未曾见过却熟悉亲近的荒原景致,想着逃亡途中那些惨烈的画面,说道:“他们都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某道观自愿前来的道人,普通的神官,红衣神官,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并不都是西陵神殿光明司的下属。

  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曾经见过一个人,或者跟随此人学习,或者服侍过此人,甚至可能只是和此人说过几句话。

  而在拥有这些经历后,这些人无论在日后变成什么样——裁决司冷酷的黑衣执事、道门客卿、身份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西陵神殿的普通骑兵——他们始终都矢志不渝地追随光明,认为自己是光明神殿的人。

  因为他们见过的那人叫卫光明。

  卫光明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同时也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大的叛徒,是世人眼中曾经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

  他在世间唯一的传人,便是桑桑。


            ——————第二十七章


西陵桃山上,光明神殿显得非常特殊。

  已经长达十余年时间没有主人,依然拥有强大的隐藏实力,光明神殿里的人们,还拥有世人及别的神殿神官们难以想象的坚定信仰。

  这与光明神殿的性质有关,又与道门的历史有关。无数年来,光明大神官似乎永远是道门里最特殊的那一个,到卫光明时更是如此。

  光明神殿的信条便是光明不会犯错,所以他们的信仰很坚定,直指神座之上,甚至已经渐渐盖过了昊天本身的威严。

  卫光明被囚禁幽阁,对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羞辱,加上这些年西陵掌教和其余两座神殿不遗余力地打压弱化光明神殿,更让他们愤怒到了极点,哪里会相信光明神座亲自挑选的传人会是冥王之女?

  人们坚信桑桑是光明之女,坚信自烂柯寺之后的满世风雨,只不过是西陵掌教及道门其余势力勾结佛宗打压光明神殿的阴谋,是极肮脏阴秽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任由光明之女被囚或者被杀,只不过实力相对较弱,于是只好隐忍多时,然后骤然发力,挟着海雨天风自人间各处而来,不断地牺牲、不断地死去,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极为惨烈或者更应该称悲壮地,护送着那辆黑色马车穿越佛道两宗的拦截,成功地进入了荒原。

  宁缺没有信仰,所以他很难理解信仰,光明神殿对卫光明和桑桑这种专注而显得异常强大的信仰,更是令他无法理解,生出极大震撼。

  黑色马车行走在荒原上。

  他看着窗外的黑土融冰,说道:“我全家还有小黑子全村,都等于死在你老师手中,但我不得不承认,你那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开创明宗,千年之后你这位光明之女变成冥王之女,在这中间的整整一千年里,你那老师大概便是西陵神殿最大的异类或者说叛徒,和他比起来,隆庆简直不值一提。”

  宁缺望向桑桑,说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卫光明这一生都在寻找冥王之子,为此不惜杀人灭门,无所不用其极,而他在无名山上和师傅同归于尽的时候,已经流露出看穿你真实身份的意思,那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在烂柯寺里,桑桑的身世被揭开,其中自有很多证据,而事后他与桑桑提及此事时,桑桑向他说了当年在长安郊外那座山上的故事,两相印照,自然可以看出,卫光明死之前其实便已经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桑桑摇了摇头,惘然说道:“不知道。”

  宁缺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想着逃亡途中那四名自爆的红衣神官,那些惨烈而死的光明神殿下属,神情微凛,说道:“光明神殿这次肯定会被清洗一遍,我甚至怀疑,这本来就是道门的阴谋,那些大人物想借追杀你的机会,逼着光明神殿把隐藏着的实力全部暴露出来,然后又用作清洗他们的借口

故国归不得,何处安身?

  桑桑曾经问过宁缺这个问题,当时宁缺说道,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书院后山,便是没有人的地方。

  世上人烟最稀的地方,自然便是荒原

  从烂柯寺经由佛祖留下的空间通道,来到极西荒原,再然后入月轮,宁缺考虑过东面的葱岭线路,以及如今的线路,却从来没有想过往南方走。

  因为月轮国南方一直显得太安静。

  佛道两宗的强者,始终停留在月轮东境与北境,与大河国及南晋隔着原始森林相接的南境,却没有布置任何人手。

  这种安静显得很诡异,在宁缺看来,很可怕。

  所以他坚定地选择向东向北,就是不向南,因为东北方向虽然有无数佛道两宗的强者,但那些强者是可以想象的强大,而安静的南方,他不知道是剑圣柳白的剑还是西陵掌教大人在等着自己,如果观主出现怎么办?

  黑色马车继续向着荒原深处前进。

  没有过多少日子,一片被雾瘴笼罩的沼泽地,出现在马车之前,此时天光暗淡,所以雾中的沼泽显得格外幽静阴森,宁缺知道,如果视野好时,能看到这片沼泽向着南北两方蔓延,根本看不到边缘在哪里。

  这里便是泥塘。

  一个很普通甚至小家子气的名字,却是世间最大的一片湿地沼泽。

  悬空寺和右帐王庭所在的荒原被称为西荒,东面便是金帐王庭所在的大荒,而这片沼泽地便在西荒与大荒之间,就像是莽莽岷山一般,天然把两片荒原割裂开来,如果要去金帐王庭,那么便必须穿过这片沼泽地。

  黑色乌鸦在马车上空盘旋飞舞,不时发出几声难叫的嘎嘎鸣叫,相伴的时日太长,宁缺早已习惯而且麻木,反正拿这些黑鸦没有任何办法,只当自己看不到,黑色乌鸦的胆子越来越大,此时甚至有两只落到了车厢上。

  沼泽很危险,雾气终年不散,非常容易迷路,覆着浅水草藓的稀泥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噬人的暗潭,即便是宁缺也没有十足的信心走出去。

  黑色马车停在沼泽边上,暂时休息整理,宁缺做了些简单而富含热量的食物,和桑桑大黑马饱餐一顿,又熬药喂桑桑喝下,然后站到车顶上探路。

  两只黑色乌鸦蹲在他的脚下,抬头望去,看着他双手间那个铁筒般的事物,嘎嘎叫了起来,似乎是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宁缺被鸦声弄得有些心烦,伸脚把这两只黑鸦赶飞,然后跳下车顶,走到窗边,把望远镜递给桑桑收好,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看不到路?”桑桑问道。

  宁缺点点头说道:“沼泽里雾气太重,没有看到牧民们以前说的那些碎石小道,车厢有符阵,我倒不担心,就担心大黑会不会陷进去。”

  听到在说自己,大黑马轻嘶两声。

  桑桑拿着大黑伞走了下来,宁缺猜到她要做什么,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我说过黑伞尽量别用,而且你现在身体这么弱。”

  “在朝阳城里便用了,也没觉着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冥王真是用黑伞找到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它出现过?”

  桑桑笑着说道,见他还是不同意,便牵过大黑马,踩蹬攀鞍登上马背,然后再爬到车顶上,双手一错,撑开了大黑伞。

  沼泽边缘,车顶盛开一朵黑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示意宁缺把自己抱下去。

  宁缺注意到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些,体温倒还正常,稍微放下些心。

  “沼泽太深,我看不到多远,但确实有碎石子路,只是那些路都被淤泥和水草盖着,很难发现。另外七枚大师他们离我们只有六十里地了。”

  说完这句话,桑桑揉了揉自己有些痛的眉心,忽然间觉得胸腹一片烦恶,连连咳嗽起来,令人无措的是,她咳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黑色的沫子。

  宁缺取出手巾,替她把唇角的黑沫擦掉,发现这些黑沫看着很干净,而且并不腥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甜香,笑着说道:“真像黑芝麻糊。”

  桑桑眉头微蹙,难受说道:“太恶心了。”

  ……

  ……

  按常理而言,沼泽湿地之类,应该只会出现在南方湿热多水的地区,此地深在荒原,终日苦寒缺水,根本不应该有任何沼泽才对。

  只不过泥塘真的很奇特,这片荒原的地下有无数地热源泉,无数万年间,不停向着荒原地表喷涌着温泉热气,终年都不会结冰,才有了这一大片沼泽。

  便是寒冬都不会冰封,沼泽表面只会有层浅浅的霜,此时已经将要入春,热泉安静地淌流蔓延,薄霜尽化,于是沼泽更显泥泞。

  大黑马的前蹄全部没进了沼泽湿泥里,发出啪的一声响,它的前胸都贴到了地面,看似极为危险,但它只是无聊地把脑袋搁在泥水间,似在休息。

  宁缺踩着两块大铁皮,走到它身边,伸手抓住缰绳,浩然气微运,右臂生出一股大力,硬生生把它从湿泥里提了出来。

  大黑马赶紧向旁转道,终于走到稍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不停甩着头,只是沾着的那些泥巴怎么甩都甩不掉,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桑桑的身体稍好了些,沼泽里水雾蒸腾,气温不低,所以她一直坐在车辕上吹风散心,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抵达这片名为泥塘的大沼泽深处,后方早已没有任何追兵,他们现在要抵抗的不再是人间,而是自然。

  沼泽地面极软,富含硫磺和别的东西的水里,很难生长出植物,只是长着漫无际涯的野苔,行走起来更添湿滑,很容易便陷进暗潭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片沼泽等若是噬人不见骨的凶地,宁缺一行虽然不会担心被沼泽吞噬,但行走起来也是极为艰难,经常找不到苔原地下那些牧民们曾经提过的石子路,涉水踏泥而行,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幸亏符阵让车厢变得轻若羽毛,不然休想在这片沼泽里走出两里地去,而有几次遇着大面积的水面,实在是找不到路过去,宁缺不得已耗费极大念力,给大黑马贴了数道风符,才渡过难关。



         ——————第二十八章


宁缺走到潭边,被荒凉和泥沼折磨了很多天的眼睛,顿时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里,发现温度正合适,便让桑桑下来泡澡。

  大黑马被赶到另一处潭边,它欢嘶着冲进潭水里,不停摆动着头,把身上沾着的泥点冲掉,然后开始盯着水里游动的银鱼流口水。

  桑桑脱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里面的薄衫,走进水潭里,被潭面上吹来的微风一激,有些颤抖,双手抱着身体,有些畏寒。

  “坐到水里,就暖了。”

  宁缺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准备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体缓缓下沉,直到头都没进温热的潭水里,才重新站起来,湿漉的短发显得很顺滑,发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时候,宁缺经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后,桑桑便坚持自己洗澡,却又坚持要他搓背,后来桑桑病情反复,宁缺再次开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彼此都没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经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会害羞,宁缺更不会尴尬。

  只是少女的身体尚显青涩,但线条已然柔美,桑桑终究是长大了,宁缺的双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搓动,片刻后很自然地伸到前面握住。

  桑桑轻声说道:“是不是太小了?”

  宁缺说道:“已经不小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时间,结束洗澡,然后横抱着她回到马车,擦干她的身体,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换了件新衣裳,然后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搂在怀里看风景,看到她微湿的发,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体向后挪了挪,全部藏进他的双臂里,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山山。”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当年在燕北边塞外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在温泉的旁边,她站在一棵树上,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桑桑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山山姑娘在烂柯寺里帮了我们,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吧?”

  宁缺摇头说道:“她老师王书圣是道门客卿,她自己是神符师,佛道两宗都要给些面子,而且大师兄已经收她为义妹,应该没事。”

  大黑马也结束了洗沐,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凑到二人身边,想要撒个娇,只是一张嘴,宁缺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不由恼火说道:“你到底是憨货还是吃货?洗个澡还不忘叼鱼吃,赶紧边上去。”

  大黑马悻悻走开,在潭边屈蹄半卧,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吹着暖洋洋的热风,心情渐渐舒畅,时不时喜悦地喷鼻作响。

  雾气如烟,清潭像块极好却极淡的翡翠,潭边绿草如茵,潭里鱼不惊草不乱,宁缺抱着桑桑看着幽美的景致,因放松而疲惫渐至,就这样入了梦乡。


他看到了那个影子,不过并没有警惕,因为那个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么野兽,不可能瞒过他和桑桑的感知,以为是株树。

  沼泽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淡,水潭处的雾气更是渐渐消散一空,已经能够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乌云,自然也能看清楚对面的风景。

  水潭对岸那个影子不是一株树,而是一个人。

  一个宁缺和桑桑都没有感知到的人。



         ——————第二十九章


叶红鱼脸上的寒霜渐渐消散,换作浅浅微笑,她把手伸到领间,开始解下神袍,纤指微弄,单薄的血色神袍迎风而去,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

  水潭对岸,宁缺和桑桑呆住

  叶红鱼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没有任何遮掩,在云层下,沼泽里,浑身赤裸着走入清澈的潭水里,然后从乌黑的长发开始洗起。

  宁缺和桑桑看着水潭里那具堪称完美的身躯,看着那曼妙迷人的曲线,神情更加呆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要阻止对方。

  片刻后,桑桑看着水里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宁缺目不转睛,点头说道:“真的很好看。”


叶红鱼说道:“你能逃出朝阳城,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不难想象,在这个过程里,你杀了很多人。”

  宁缺说道:“别人要杀我,我就杀别人。”

  叶红鱼说道:“你要不管她,别人谁敢来杀你?”

  宁缺说道:“白痴,她是我老婆。”

  叶红鱼眉尖微蹙,问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没有做过恶。”

  叶红鱼说道:“听闻在烂柯寺里,大先生也是这般说法,看来书院二层楼的人都是这副德行,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虚伪?”

  宁缺说道:“好吧,我不是大师兄,这种话我说出来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她还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恶贯满盈,难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这是你身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间世的道理。”

  “牺牲一个人,拯救整个世界,这就是人间世的道理?我相信无论讲经首座,还是七枚大师,都愿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这种人。”

  叶红鱼说道:“不错,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会不会死,不足以让我付出殉葬的代价,若将来冥界真的入侵,我与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这不影响我尝试杀死她。”

  “为什么?”

  “她是冥王之女,这是原罪。”

  “哪里有什么原罪,不过是利益,涉及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人间整体的利益,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难道你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善与恶,什么是功与罪?这本来便无关道德,只关乎利益,对世人有好处的便是善,没好处的便是恶,对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对越多人没好处的便是大恶,对所有人都没好处的,那便是不可饶恕之恶。”

  “然而你现在已经贵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从这个规则。”

  “不错,我们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是牧羊者,只是当有人威胁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时候,我们也会按照这个规则来行事。”

  “既然如此,道门哪有资格说书院虚伪。”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道门本就是虚伪的,我从不否认,但你们书院总认为自己不是虚伪的,这便是为什么我说你们虚伪。”

  宁缺看着她忽然说道:“放羊放一万年,换着各种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后总是会腻,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去山里打猎。”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壮观的画面,无数年来,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看到,永夜降临人间,你难道不想看?”

  叶红鱼说道:“我想看,但我不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拜托,你又没有听过昊天说话,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无数万年,一直盼望着冥王找到这边,好与对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杀死,冥王永远找不到人间,昊天会孤单至死,苦过苦瓜。”

  他知道潭里那个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但叶红鱼的境界修为却始终压制着他,换句话说,宁缺只能和她硬拼,却没有办法拼过对方。

  他宁肯和七枚大师再战三场,甚至再次面对讲经首座,也不愿意与她作战,于是他一直在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己和桑桑。

  二人之间对话很快,似乎没有经过深层的思考,实际上却很耗心神,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其中有两次,叶红鱼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险些被他说服。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叶红鱼向岸边走去,水珠从光滑的身体上滑落。

  “既然你确定就是不想让冥王找到人间,那你更不能杀桑桑。”

  宁缺盯着她赤裸的背影,眼睛微亮,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继续说道:“老师说了,如果桑桑出事,她体内的烙印便会释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间的位置。”

  叶红鱼轻轻擦拭身体,没有转身,直接说道:“夫子不会这样说。”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让大师兄转述给讲经首座的话。”

  叶红鱼开始穿衣,寻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狈的穿衣过程,在她身上依然显得那般赏心悦目:“如果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书院,或者带去天边,哪里还需要大先生如此劳累地四处奔波?”

  宁缺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朝阳城后,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在白塔寺里也有过一番类似的对话,讲经首座的看法和叶红鱼如出一辙。

  此时听到叶红鱼的推论,他不由身体微震——他一直以为这真是老师的看法,他一直把这看作桑桑最后的希望。

  满是泥点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缓缓落下,在野外水潭里嬉水入浴的美丽少女,顿时变回了恐怖的裁决大神官。

  黑色乌鸦在马车顶上嘎嘎叫着,难听,而且不吉。

  宁缺脸色难看至极,喝道:“闭嘴。”

  黑色乌鸦安静片刻,然后再次继续开始鸣叫。

  宁缺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把桑桑搂进怀里,抬头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乌云,脸上流露出一丝感伤。

  这丝感伤的情绪很淡,所以很真实,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

  叶红鱼静静看着对岸,感受到了他真实的疲惫、感伤、惘然,下意识里生出些同感,抬头望向空中那片乌云。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没有发出任何警兆,说明一切如常。

  然而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她忽然想到,宁缺这种人可能会感伤,但不应该在大战将临之前感伤,因为任何多余的情绪,对战斗都没有好处,他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最关键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难以压抑,也不应该自嘲一笑,因为自嘲一笑和感伤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弃的意味。

  叶红鱼坚信自己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不会郁郁,无论面对怎样强大的敌人,在战斗结束之前,都不会放弃,那么他也不会放弃。

  这便是不对劲的地方。

  叶红鱼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对岸。

  宁缺一直空着的双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铁弓。

  弓弦已然紧绷,正在骤松。

  那根黝黑的铁箭,刚刚离弦,箭尾处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铁弓之后,宁缺平静的面容显得格外冷漠。

  叶红鱼知道死亡片刻之后便要到来,甚至已经注定将要到来。

  此时她终于明白,宁缺一直在做的,并不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

  而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箭。


             ——————第三十章


那些言语不是心理攻势,又是心理攻势,就是要让叶红鱼把他看作同类人,有资格与她进行讨论的人,然后才能让她生出同感,当他真诚惘然疲惫感伤、抱着桑桑抬头望天时,能够让叶红鱼的心神短暂出现一个漏洞。

  那个漏洞真的出现了,但要抓住依然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在朝阳城内,他隔着院门暗射罗克敌,那人都能生出警兆,更何况是叶红鱼?

  所以当叶红鱼抬头望向天空那片乌云时,宁缺用禅念静心,用在烂柯寺里悟的佛宗真言手印挽弓,动作极为随意自如,就像替桑桑洗脚、又或是提笔写字一般,寻常至极,本没有杀意,自然没有一丝杀意外泄。

  铁弓与铁箭,则是桑桑早就替他准备好了。

  耗费无数心神,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宁缺的这一箭极为精彩,换作是谁,都会被他瞒过,然后被他射死。

  然而叶红鱼只是重伤,却没有死。

  所以他很遗憾,然后再次挽弓搭箭,准备再射。


局面已经非常清楚,那就不用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他毫不犹豫松开手中的铁弓,伸手握住刀柄,把沉重的朴刀拔了出来。

  叶红鱼一直在等着他弃弓拔刀的那瞬间,清魅的身影显现,水面上出现几朵涟漪,无数道细小的水剑由潭而生,如雨点般刺向宁缺的身体。

  桑桑撑开大黑伞。

  宁缺却没有站在大黑伞里,他也一直在等叶红鱼出剑的这瞬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左手在身前空中画出两道笔直的线条。

  然后他拖着朴刀,如闪电一般向水潭里冲去,浪花四溅。


如果宁缺是一个人,他真的不会退却。

  他的实力境界不如叶红鱼,今日用铁箭暗算,又把对方逼入如此狼狈的局面,逼着对方与自己赌命,已经算是非常成功,面对这种极为难得的机会,他非常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赌叶红鱼的命,哪怕最后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一道死去。

  然而桑桑现在便站在他身后的岸边,她重病虚弱,整个人间都在追杀她,如果他死了,那么她也会死,所以他不能死

  看着刀锋下叶红鱼平静冷漠的眼眸,宁缺确认她虽然贵为裁决大神官,但依然可以随时搏命,因为她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只好退让。

  宁缺刀势骤敛,反刀挡在小腹之前,叶红鱼的指剑明明隔空袭向他的眉心,不知为何,他却认为叶红鱼的杀着指向的是自己的小腹。

  这纯粹是无数战斗所培养出来的直觉,不须思索本能得出的结论。

  叶红鱼自潭水里破浪而出,身形较低,指剑果然刺向了宁缺的小腹,重重地刺到厚实的刀面上,发出咄的一声闷响。

  朴刀刀面上绽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天地气息凝结至极点的外象。

  宁缺手腕重挫,胸口一阵烦闷。

  而就在叶红鱼指剑刺到刀面上时,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透明道剑,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悬浮而起,嗤的一声刺进宁缺的左胸!

  宁缺闷哼一声,体内浩然气磅礴而出,布满胸腹,把湖水凝成的道剑震成满天雨水,身形骤然后掠,在空中连吐数口鲜血。

  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胸出现一道极深的血洞,如果不是身体被浩然气锤炼得异常强悍,他的心脏肯定都会被这一剑刺穿。

  叶红鱼站在潭中一株水草上,身上数十道伤口不停渗着血,瞬间把已经湿透的血色神袍再次浸湿,然后滴落在她脚下的潭水里。

  清光从她的身后斜斜照来,穿透薄湿的神袍,没有什么魅惑的感觉,格外威严肃杀,她已经是裁决神座,不再是当年住在雁鸣湖畔的道痴。

  宁缺用手按着胸上的血洞,看着湖面上的女子,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他知命不过半年,境界本就不稳,如果正面交手,根本不可能是悬空寺七枚大师的对手,甚至没有可能战胜罗克敌,只不过他拥有元十三箭和神符这两样可以越境杀的强大手段,而且很擅长战斗,惯于偷袭,所以才能拥有前面那些战绩。

  今天面对同样擅长战斗、不以偷袭为耻、比他更不择手段、实力境界又在他之上的叶红鱼,那么他赖以制胜的那些手段,便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向岸边走来的叶红鱼,他忽然大声喊道:“住手!”

  叶红鱼依言负手于后,但在水里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宁缺问道:“在雁鸣湖畔,你答应过我什么?”

  叶红鱼停下脚步。

  宁缺说道:“你说过,将来在战场上相遇,你饶我两次。”

  叶红鱼摇头说道:“在齐国道殿便用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一次。”

  宁缺说道:“一次总比没有好,我现在就要用。”

  “好。”叶红鱼简洁应道。然后望向他身后的桑桑,说道:“那我杀她。”

  宁缺脸色微变,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要杀她和杀我有什么区别?”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确实有道理。”

  她不再出手,开始冥想,恢复消耗严重的念力。

  宁缺心情微松。

  叶红鱼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大很多,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逃出朝阳城。就算最开始的时候,你可以用元十三箭偷袭悬空寺里那些和尚,但当他们开始注意之后,至少七枚便是你胜不了的。”

  宁缺说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一个小男孩有关,相信你不会感兴趣。”

  “我确实没有什么兴趣。”

  叶红鱼伸出右手,掌心对准渐渐平静的潭水。

  片刻间,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道剑,从潭里缓缓升起,然后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向宁缺说道:“我还是对杀你更感兴趣一些。”

  宁缺说道:“你不是说同意饶我一次?”

  叶红鱼说道:“先前我已经饶了你一命,现在这是新的战斗。”

  宁缺面色微寒,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耻?”

  叶红鱼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在战斗中没有短板,直到认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依然有弱项,所以一直在向你学习。”

  宁缺说道:“难道你向我学的就是无耻?你为什么不学学我的宽仁与慈悲?或者学一下我的书法也不错。”

  叶红鱼没有理他,看了一眼桑桑,接着说道:“稍后你们一道上路,免得孤单。”

  宁缺想到死在自己手中的曲妮玛娣一家,沉默想着,那样惨淡的结局,从来不在自己的计划里,那便再继续战斗吧。

  他右手一直捂着不停渗血的左胸,不知何时指间却多了无数张黄色的符纸,那些符纸已经被血水打湿,斑驳有如命案的证物。

  哗哗声响中,宁缺把所有的符纸都扔向了水潭之上,识海里的雄浑念力释出,极为精确地联系上每一张符纸,然后同时施放!

  ……

  ……

  擅长战斗的人都很擅长从战斗中、从对手身上学习,叶红鱼如此,宁缺也是如此,叶红鱼从宁缺身上学会了无耻,宁缺的修行生涯里也从很多敌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此时在水潭上空飘舞的无数张符纸。

  这是当年在土阳城里,他刺杀夏侯麾下第一高手军师谷溪时学到的手段,后来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他用这种手段对付过夏侯。

  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道符被激发施发,看似是同时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每一道符的施放顺序都经过精心的计算,从而让那些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符意,并没有因为在极小区域里施发而湮灭无踪,反而是如花开数十瓣,浪起数十道,愈发艳丽愈发狂暴,直到变成花的海洋,海上的风暴。

  沼泽四周的天地气息,尽数被这些符纸召引到水潭上空,无数道湍流相依相偎相冲,不停地纠缠挤压着,直接切断了叶红鱼与天地气息的联系。

  这是非常高妙神奇的符道手段,但对于境界深厚的叶红鱼来说,只能困住她片刻,却并不能致她于死地,所以她警惕却并没有什么惧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潭边,看着宁缺和叶红鱼说话聊天吵架打架阴险互杀、始终没有说话仿佛是局外人的桑桑忽然动了。

  大黑伞已经撑开,她握着伞柄,把伞面转到对着叶红鱼的方向。

  然后,她大放光明。


        ——————第三十一章


圣洁的昊天神辉,从桑桑身上喷涌而出,然后经由大黑伞的伞面,向着水潭上空射去,瞬间把昏暗的世界照耀得一片光明。

  叶红鱼震惊无语,她怎么都想不到,桑桑如今已经成为冥王的女儿,体内居然还有如此纯净的昊天神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是裁决大神官,西陵神术的造诣非常深厚,按道理来说,昊天神辉对她的杀伤力应该最弱,然而大黑伞喷出的昊天神辉,并不是直接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进入水潭上空的符意风暴海后,便开始不断折射。

  幽暗的水潭上,仿佛多了无数面镜子,每面镜子都是一道符意,反射着无数的光线,渐浓渐盛,当最终来到叶红鱼眼前时,威力已经变得极为恐怖。

  如果叶红鱼此时眼眸深处的神之星辉还在,那么她可以很轻易地用同源的神力,承受来自桑桑的昊天神辉,然而她眼中的星之神辉,已经在硬抗元十三箭的时候消耗一空,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辉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一声清啸,迸出双唇,无数团火焰,从她身上神袍下方渗透出来,那些火焰没有温度,焰色竟是黑的,正是传说中的裁决之火!

  昊天神辉与裁决之火正面相撞,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在水潭上空炸开,叶红鱼的身体被震得向水潭对岸坠去,血色的神袍在空中猎猎作响如旗,在穿过符意风暴海的过程中,瞬间被撕出无数道口子,洒出无数鲜血!

  潭边岸上,桑桑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紧紧闭着眼睛,脸色非常苍白,待确认叶红鱼被击退后,心神一松,噗的一声,喷出一道黑稠的血水。

  宁缺来不及担心她,甚至来不及拾起岸上的铁弓,双脚重重一踏潭底的淤泥,身体破水而起,向着正在坠落的叶红鱼虎扑而去!

  叶红鱼摔进水潭后方的沼泽里,溅起一片微腥的水花,身体顺着苔藓滑出数丈才停下来,鲜血顿时染红了地面。

  不等她站起,宁缺的身影便落了下来,就像老虎扑食般,冷静专注却显得极为残暴地压住她的身体,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

  宁缺双臂搂住她的背,双腿从沼泽泥地里穿过,勾住她的膝盖,以一种非常亲密的姿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浑身骤然用力!

  无论道法还是境界,他都不是叶红鱼的对手,只在身体强度和力量上占据优势,所以他决定凭借力量,直接把她全身的骨头尽数碾碎!

  这种手法非常血腥,在修行界里却并不少见,比如武道修行者对付剑师,面临死亡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当年魔宗势盛时,更不知道有多少道门的强者,就是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死在魔宗强者的怀中。

  宁缺选择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他今天的对手是叶红鱼。


           ——————第三十三章


但宁缺和叶红鱼并不如此,他知道叶红鱼不会让自己和桑桑活着离开,叶红鱼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愈发血腥激烈的战斗马上便要打响。


大唐盛产骑兵,然而宁缺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马,叶红鱼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声势的马群冲刺,让他们都感到了惊恐,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兽群逃得那般凄惶惨淡,急忙向后退去,给马群让道。

  宁缺退而转身,拼命地向着后方奔跑,跃进水潭,快速跑到岸边,扶着桑桑进了马车,然后重重一掌,把正处于极度惘然状态下的大黑马拍醒,催促它拖着车厢,跟着野马群向着东方逃去。此时正是离开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

  ……

  野马群暴烈过境,雾卷云动大地不安,叶红鱼找到沼泽边一株枯死多年的树,站在梢头,看着身前雾中不停闪掠而过的马影。

  大雾被野马群带着来到这里,她的视线被阻,只能看到树前一片地带,各色野马就在她眼前高速奔过,竟没有丝毫中断,雾中马嘶连连。

  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个野马群何止成千上万,只怕人间所有国度的骑兵加起来,也没有这个野马群的数量多。

  如此多的野马,是怎样在沼泽里生存下来的?它们从哪里寻找食物?为什么它们可以在凶险的沼泽里奔驰,而不担心被吞噬?

  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沼泽里的大雾,就像是问题上的层层外衣,让她完全无法触摸到真相,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大雾逐渐安宁,马蹄声逐渐远去,雾深处,传来零乱蹄声,可能是落单的马,又响起几声难听的嘎嘎嘎嘎,像是黑色乌鸦。

  叶红鱼神情骤凛,从震撼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跳下死树,向着水潭方向疾掠。然而当她穿过水潭,来到岸边时,黑色马车早已不见。

  潭畔的地面上,搁着一套衣裙。

  叶红鱼看着那套衣裙,沉默不语,知道这是宁缺和桑桑留给自己的。

  ……

  ……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冲进浓重的厚雾,向着东方狂奔。

  车厢外马嘶声声,蹄声密集,甚至令人的耳朵有些刺痛。

  虽然借由野马群的掩护,摆脱了叶红鱼,但宁缺的心情依然十分紧张,甚至更为紧张,因为他知道野马的性情都很暴戾,尤其是这样规模的野马群,在荒原上都可以称王称霸,先前赶得那些巨狼水豚狼狈不堪,如果野马群不肯接纳大黑马,尤其是不肯接纳马车,那么情况便会变得非常危险。

  幸运的是,野马群确认大黑马是同类,并且有资格与它们一道前进后,并没有向他们发起攻击,只是近处的十几只野马,一面奔跑,一面打量着车厢,甚至有只年轻公马好奇地把头凑到窗口,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马车。

  当野马群出现的时候,大黑马非常不安,因为就连它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强大的同类,尤其是在沼泽这种地理环境里,所以当汇入野马群后,它表现得极为老实低调。然而当它发现自己的速度依然要比野马群更快,自信心与骄傲得瑟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马首昂得越来越高,喷鼻打得越来越响,当那只年轻公马试图把头探进车窗里,它极为不悦地嘶鸣了一声。

  那只年轻公马有些不满地回了一声嘶鸣,宁缺心惊胆跳,恨不得一脚把大黑马给踹飞,好在那只年轻公马除了对吼之外,没有别的举动。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向着沼泽东面奔驰,这一跑便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途马群只休息了两次。宁缺本想离开,但车厢四周尽是黑压压的马群,根本不可能挤出去,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野马群在沼泽里奔行,竟似能够找到传说中的那条实道,所以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既然野马群没有敌意,还能更快穿过沼泽,宁缺当然愿意随它们一道走。

  第二天清晨时分,野马群终于奔出了沼泽,来到了荒原之上。

  晨光之下,青草渐生。

  黑色马车出雾,便看见如斯美景。

  宁缺心情骤然轻松,忽听着身后雾里传来嘎嘎的叫声,心想这些黑色乌鸦真是阴魂不散,恼火斥道:“闭嘴!”

  嘎嘎声依然在雾里响起,而且显得极为不满。

  宁缺回头望去。

  雾气渐分,走出了八匹神骏异常的马。

  这八匹马拖着一道辇。

  辇上坐着一只黑驴。

  先前不是乌鸦在叫,是它在叫。


            ————————第三十四章


八匹马都很神骏,其中随便一匹出现在人间,至少也是当年左帐王庭单于赠给花痴那匹白马的水准,这样八匹马拉一道辇,可以想见那辇该是怎样的华贵。

  然而事实上那辇很破烂,两侧的破洞不知道被谁弄了几根枯木挡着,便算是修补成功,辇上的绣垫早已腐烂,怎么看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辇上的那只驴才是重点。那驴身量不大,通体黑色,只有嘴周一片雪白,懒洋洋地躺在辇上,四蹄像木棒般傻乎乎地对着天空杵着。

  辇上一筐橙黄色的果子,认不出是什么来历,黑驴嘴里正嚼着一个,听那清脆迸浆的声音,应该富含浆汁。

  荒无人烟的沼泽里,居然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野马组成的马群,这本来就已经是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然而号令这个野马群的竟然是只驴子,而且这驴子像人一样坐在辇上,懒散地吃着水果,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它是只妖怪。

  宁缺知道这只黑驴不是妖怪,因为他在书院后山里见惯了这种作派,无论是老黄牛、大白鹅还是自家的大黑马,都是这般,假如说辇上的黑驴真是妖怪,那么他也算是和妖怪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在看到辇上那只黑驴第一眼时,他便猜到了这只黑驴的来历。

  在书院后山,在红袖招顶楼,在大明湖底,从二师兄处,从简姨处,从很多人处,每当他听到小师叔的故事时,总能听人提起那只小黑驴。

  听得多了自然便熟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黑驴,心里却一直有它的位置,哪里会有什么害怕,只有抑之不住的激动,跳下马车冲向那道破辇。

  来到辇前,宁缺才注意到黑驴身上的皮毛并不如何光滑,有些地方已经脱落,看着斑秃有些难看,不禁怔住,然后无由生出感伤。

  数十年前,小师叔骑着小黑驴离开书院,进入长安,然后骑着黑驴行走世间,上烂柯寺,入荒原赴魔宗山门,那只小黑驴不知看到了修行界多少传奇故事的发生,然而数十年后,小黑驴虽然不可思议地还活着,终究还是老了。

  现在它已经不是小黑驴,是头老黑驴。

  数只强壮的野马,从辇后绕了过来,拦在宁缺身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宁缺跳了起来,对着辇上挥手喊道:“我是书院的!我是书院的!”

  老黑驴靠着辇背,美滋滋地嚼着果子,神态懒散,根本不予理会。

  宁缺心想即便它能听得懂人话,也不可能随便喊两句,便让它相信自己是书院中人,不由觉得自己很是愚蠢。

  心意微动,他体内深处那颗悬浮着的晶莹液体缓缓旋转,纯正至极的浩然气,缓缓灌注到他手臂内,然后顺着手指向空中散去。

  一道极坚定强大的气息,顿时出现在破辇旁。

  黑驴继续嚼食果子,依然没有理会宁缺,微讽想着,如果不是早就发现你是书院弟子,我费这功夫救你做甚?连这都想不明白,居然像个白痴一样拿浩然气来作表演,真是丢人,看来书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宁缺不明白黑驴为什么没有反应,但看懂了它脸上的嘲弄神情,感慨想着,果然不愧是小师叔的驴,居然骄傲得瑟到了这种境界。

  大黑马瞪圆眼睛看着破辇的方向。

  它在书院后山里与老黄牛等厮混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有不知道黑驴的道理,此时看着宁缺的神情,便猜到了此驴便是彼驴,不由很是震惊,又无来由地不安害怕,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来。

  那八匹神骏异常的野马,看见它低头走来的模样,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鬼鬼祟祟,庄肃嘶鸣数声,极为严肃地发出警告。

  大黑马被这严肃的嘶鸣吓得前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黑驴不愿意搭理宁缺,却明显对大黑马有些兴趣,嘎嘎叫了两声,示意八匹马这是自己的子侄辈,让它过来。

  大黑马颤着腿,艰难无比地挪到辇前,谦恭至极又小心翼翼地把马头伸进辇中,在黑驴滚圆的肚皮上轻轻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在书院后山,它被那只叫木鱼的大白鹅欺负得不善,心想白鹅只不过是师兄,这驴要算是师叔,指不定要怎么收拾自己,得赶紧讨好。

  黑驴哼了两声,显得很满意,很舒服,然后用前蹄有些笨拙地拍了拍身旁的筐子,示意大黑马自己拿了吃,就像长辈给小孩儿零食。

  大黑马懂了意思,一阵狂喜,却不敢多拿,极小意地用嘴叼了一个,然后连连低首表示最诚挚的敬意与感谢,又对那八匹马摇臀摆尾讨好一番,才屁颠屁颠地离开,回到车厢前美美地开始嚼食。

  黑驴看着它那憨蠢无耻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有若叹息,然后又望向宁缺,想着昨日此人在沼泽里和那个不要脸的道姑打架时的憨蠢无耻模样,又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显得很是失望。

  宁缺有些尴尬,心想自己和大黑马的搭配,比起当年小师叔和小黑驴的搭配来,确实无论从气质还是实力上来说,都显得有些丢人。

  黑驴嘎嘎叫唤了两声,辇前的八匹骏马抬起头来,准备离开。

  就在宁缺想要说话的时候,那些停在黑色马车上的黑色乌鸦,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嘎嘎叫了起来,显得很是快活。

  黑驴大怒,心想管你是冥王还是昊天化出来的破鸦,居然敢学我叫唤,实在太不恭敬,愤怒地嘎嘎再叫了两声。

  那些黑色乌鸦,本就不是实质存在,宁缺无论用箭还是用符,都无法把它们杀死,但此时听着黑驴叫,它们顿时觉得昏昏沉沉,惊恐地再也不敢出声。

  看着渐渐移动的破辇,宁缺跟在辇旁追了两步,喊道:“难得见面,总得多说两句吧,我可要算是小师叔的嫡传弟子,浩然气现在就我一个人会,按道理,他的遗产都是我的,你要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黑驴袒着肚皮,迎着昊天,意态闲适,根本不予理会。

  无视便是最大的羞辱。

  宁缺愈发窘迫,说道:“那以后怎么找你?”

  黑驴依然还是没有反应。

  宁缺又道:“难道你不想回书院看看?夫子还活着,老黄牛也还活着,大师兄和二师兄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们应该都很想你。”

  黑驴微显犹豫,转头望向宁缺,沉默片刻后咧唇,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在笑一般,然后厉声一唤,缩回左前腿,用右前腿指向北方。

  正在草甸上休息的野马群,听着驴叫,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舍弃掉十余天来吃到的第一口嫩草,集结成群,开始奔跑。

  一时间,烟尘大作,蹄声如雷,无数匹野马,覆盖了整片荒原,开始高速移动,竟是没有任何混乱,显得极有纪律,竟如军队一般。

  先前宁缺看黑驴收一蹄伸一蹄的模样,觉得很是滑稽可笑,此时再看着万马奔腾的震撼人心的画面,忽然觉得黑驴就像是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名将,正伸出右手,替麾下的千军万马指引征伐的目标。

  野马群奔腾而去,烟尘渐渐落下,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方天穹下漫山遍野的黑点,看着其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破辇,沉默无语。

  过了很久之后,他自言自语说道:“以后再也不吃驴肉火烧了。”

  宁缺隐约想明白,黑驴便是野马群的首领,这些年来带领着无数万匹骏马,穿行在沼泽的两端,以及北部的寒原,追逐水草而居。

  任何牧民不能去、骑兵不能抵的地方,便是它们的自由世界,牧民传说中的实道,或许便是这几十年间,野马群生生在水草丛生的泥塘里踩踏而成的。

  至于先前他与叶红鱼一场血战,正在要分出生死,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己去死的时候,黑驴带着野马群恰好通过那处……世间没有这么巧和幸运的事情,那自然是黑驴想要救自己,并且带着自己离开沼泽。

  “只是为什么是八匹马拖辇?这有什么讲究?”

  他看着远处如阴影般移动的野马群,下意识里问道。

  桑桑把小脸搁在车窗间,望着远处掀起冲天烟尘的马群,说道:“是不是小师叔当年和夫子喝酒行令的时候,最喜欢出八匹马?”

  “也许吧?”

  宁缺走上马车,再次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野马群,心想小师叔一生都在追寻自由,黑驴现在过的便是这种生活,自己又何必打扰它替它感伤?


宁缺在渭城从军,隶属于大唐北方边军,在梳碧湖打柴多年,对金帐王庭,对这片荒原,自然熟悉到了极点。

  黑色马车沉默地在人烟稀少的草甸间穿行。

  像朵黑云。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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