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宁缺在荒原上遇到的数拨骑兵,便是出自右帐王庭,或者是属王庭统辖的部落,他已经猜到这些崇佛的蛮人,必然是收到了悬空寺的佛谕。

  右帐王庭的骑兵,没有对黑色马车造成真正的威胁,但前仆后继而来,数千骑兵在荒原上不惜马力搜寻,终究还是拖慢了黑色马车的速度。

  某日,黑色马车经过一处褚红色的荒芜岩山时,清冷的荒原天空忽然落下雪来,片片雪花像被撕扯成絮的棉花般,慢悠悠地向地面飘落,看似温柔,但因为地面的温度太低,积雪极速,没用多长时间,红色岩山便被漆成了白色。

  桑桑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大片白布,把黑色马车四周的车壁厢板遮上,又用剩下的白布简单剪裁,把大黑马也套了进去。

  看着白布包裹的车厢和大黑马,看着它露在白布孔洞外的眼睛,宁缺心情微异,总觉得这种给人天然邪恶感觉的画面,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风雪渐骤迷人眼,荒原道路愈发难行,宁缺驾着马车绕过岩山,找了处地势稍高却很隐蔽的地方暂停,取出望远镜向下方的荒原望去。

  荒原此时已经变成了黑白二色的单调世界,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落着,一片静寂,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移动的身影。

  宁缺拿着冰冷的望远镜,静静地看着荒原,看了很长时间,一点都没有因为镜中世界那般荒凉枯燥而失去耐心,直到终于看到他想看到或者说不想看到的画面。


宁缺猜到这些僧人来自悬空寺,不由眉头微蹙,心想悬空寺远离人间,久经风霜雨雪艰难,寺中僧人看来也很适应荒原的环境,风雪天竟然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实在是有些麻烦。

  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些僧人没有戴毡帽,穿皮靴,寒暑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失去了威力,那么换成修道概念,这些僧人都已经晋入洞玄境!

  虽然警惕不安,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坐在车窗前观察,一面观察那些行经此地的悬空寺僧人,一面计算着周遭荒原的面积,还有这些僧兵行进的速度,搜寻的时间频率,然后低声告诉桑桑。

  桑桑在纸上记下那些数字,默默想了会儿后抬起头来,说道:“至少需要两百人,他们对这片荒原的搜索才有意义。”

  佛门圣地自然不可能做没意义的事情,她的这句话揭示了一个事实,黑色马车所在的这片荒原上,现在至少有两百名悬空寺的僧人。


大唐都很难凑齐两百名洞玄境修行者,宁缺沉默,他本以为世间只有西陵神殿能够随时随地出动如此多高手,却没想到悬空寺也能。

  他没有战胜两百名悬空寺僧人的信心,甚至根本没有战斗的想法,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缓慢游杀,杀个三年两载,他或许真的能把这些苦修僧全部杀光,然而昊天和佛祖不会给他和桑桑留下那么多时间。

  他很是不解,为什么前些日子的草原骑兵,还有这些悬空寺的僧人,总能在广漠无垠的荒原上,寻找到黑色马车的行踪?

  宁缺的不解与警惕,在下一刻再次得到验证。

  马车的伪装已经做得足够好,雪上的痕迹尽数被他抹灭,又有风雪障目,然而荒原上两队会合的苦修僧,似乎隐隐感应到了一些什么,以杖刺雪,竟是毫不犹豫地向着岩山处行了过来。


连续遇敌,逃亡的节奏骤然加快,车厢里的气氛渐渐紧张。大黑马露在布外的眼睛里,焦躁的情绪第一次超过了兴奋,甚至变得有些不安。

  宁缺明白,前些天遇到的草原骑兵只是前奏,只有当悬空寺僧人加入到荒原追杀的队伍里,才意味着逃亡真正开始。

  此时,他再一次想起那件令自己警惕不解的事情。自己和桑桑的行踪已经暴露,晋入无距境界的大师兄却始终没有出现,是因为大师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悬空寺为什么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行踪?

  他望向车厢角落,目光落在那张棋盘上。

  稍一思忖后,他拿起棋盘放在膝头,又拿出大黑伞,从伞面边缘破损的地方扯下一片碎布,包在了棋盘的上面。

  逃亡间歇,黑色马车停在一株早已枯死,被雪冻得若玉枝般的枯树旁。

  宁缺拿起被黑伞布片包住的棋盘,跳下马车,抽出朴刀在树下挖出一个深洞,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棋盘扔了进去,再把洞填平。

  黑色马车再次启动。

  雪骤风疾,片刻之后,那株枯树下的地面重新积起厚厚的雪,就算有人站在树前,也根本无法看出这里曾经被人挖开过。

  桑桑说道:“觉着有些可惜。”

  宁缺说道:“佛祖的棋盘如果拿回长安城拍卖,肯定能拍出一大笔银子,说不得要狠狠宰月轮国一刀,就这般扔了,确实有些可惜。”

  桑桑低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喜欢下棋,以后给你做副好的,白玉石的怎么样?”

  桑桑说道:“我是可惜大黑伞被撕下来了一块。”

  宁缺怔了怔,笑了起来。



         ——————一百一十九章



撕下黑伞碎片,埋了佛祖棋盘,悬空寺洒在荒原上的苦修僧,再也没办法像前些日子那般轻而易举地确定黑色马车的踪迹,右帐王庭的骑兵失去了指引道路的佛光,也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拦截防线。

  其后的那些天里,黑色马车的逃亡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平静快活得不像是在逃亡,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横穿荒原的长途旅行。

  对普通人来说,秋冬季节的荒原寒冷凄清荒芜,严重缺少猎物,如果离开大队伍单独行动很容易迷路,或因为给养用尽而陷入绝境。

  但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种反而是他们最熟悉也最喜欢的环境,就像小时在眠山里那样,他们宁肯与凶猛的野兽、残酷的大自然打交道,也不愿意和猎寨里那些看似粗豪实则狡猾的猎人说一句话。

  黄杨硬木弓不时嗡鸣轻振,羽箭穿透飞雪或寒风,准确地射中猎物,那便是美美的一锅肉汤,或火架上泛着诱人油泽的烤物

  无论是最优秀猎人都很难发现的雪兔,还是哪怕一个草原小部落都无力捕杀的强壮雪牦牛,都是宁缺能够轻易获取的食物。

  行走在荒原上,宁缺和桑桑就像鱼儿游走在溪水里,狩猎隐踪、采雪煮水,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仿佛重新在过很久以前的生活。

  一声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喜悦的马嘶,穿透风雪。

  马蹄踏雪无声而回,宁缺从马背跃下,手里拎着一只已经剥了皮的雪狼,大黑马拱了拱白布罩,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满是垂涎的神情。

  不多时后,一锅雪狼肉汤煮好,香味被车厢紧紧地封闭在里面,车厢外,大黑马正在不停地咀嚼肉块,摇头晃脑,非常高兴。

  宁缺盛了碗汤,又往汤里夹了几块狼肉,递给桑桑。

  桑桑喝了口汤,吃了块狼肉,说道:“以前就说过狼肉太粗,不好吃。”

  宁缺说道:“转了一圈,没看见别的。”

  桑桑说道:“如果让棠棠的小狼知道你吃狼肉,不得恨死你?”

  宁缺笑着说道:“大黑都不怕小狼,我还在乎什么?再说了,虽然都是雪狼,却不是什么亲戚,棠棠那只小雪狼是雪原巨狼,和咱们吃的是两回事。”

  狼肉汤吃了一半,宁缺把剩下的搁到车外冻好,然后回到车厢,准备小歇片刻,看着桑桑正看着那颗黑色棋子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在想,在瓦山禅院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宁缺神情微异,说道:“那些遗言?”

  桑桑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现在已经弄明白,你体内的阴寒气息不是病,只是冥王留下的标识,自然不会死。”

  桑桑低头看着掌心那颗黑色棋子,说道:“如果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我身体里留下的标识,那么发病是不是代表着冥王之女苏醒?”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桑桑收起手指,把黑色棋子紧紧握在掌心,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如果我的病再发作,那该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你是冥王的女儿,怎么会死。”

  桑桑靠着他的胸口声音微颤说道:“可我担心……冥王的女儿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了,桑桑就不在了。”

  宁缺听懂了她的话,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老师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够治好你的病。”

  桑桑仰起脸,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这么信任书院?”

  从在通议大夫府柴房杀人的那一刻开始,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桑桑,宁缺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任何人,包括渭城里的人们在内,都是如此。他看似随性实则多疑,表面温和其实冷漠薄情至极,桑桑很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有些无法理解,到了现在,他对书院的信任依然没有任何动摇。

  “我说过,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从理智上来说,现在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师在内,但这些年在书院里学习生活让我发现,做一个太过理智的人很累,很辛苦,而且很没有意思。”

  宁缺看着窗外的风雪,说道:“尤其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抛弃了我们,如果连老师和师兄都不再信任,那我们会变得更孤单。”


 宁缺甚至相信,在更远处还有月轮国的军队正在等待着自己,而且东北路线太过危险,他比谁都清楚金帐王庭骑兵的强大,最麻烦的是,在金帐王庭与西荒之间,有一片绵延千里的不冻沼泽,如果要强行通过,非常冒险。

  这些对宁缺来说,谈不上艰难的考验,因为根据对大师兄无距境界的推测,他已经改变了逃亡计划,最近数日向东北而行,只是为了迷惑敌人。

  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了找到自己不惜再赴悬空寺,他和桑桑并不是孤单的,但他清楚,如果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大师兄找到自己。

  对传说中的无距境界,他没有任何认知,便是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瞎猜,也无法猜出这等近似神人御风而行的手段究竟如何达成,但既然他坚持信任书院和师兄,便可以在信任的基础上进行推测,然后得出结论。

  大唐境内的人们肯定已经知道他和桑桑正在极西荒原,大师兄没有出现,应该是他无法确认他和桑桑的具体位置,这也就说明,无距境界并不是纯粹的自由行,需要意识里有相对精确的地图,还需要有定点。

  所以他的目标是月轮国的都城。


某日,晴空万里。宁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她开始咳嗽,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咳出来的是寒气,就像车厢外正在融化的冰块,身体微寒。

  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悬在黑色马车上方的天空里。



         ——————一百二十章



荒原的天空里时常生出奇形怪状的云,宁缺没有看到马车上方的那朵云,就算看到也不会投予更多的注意力,因为这种画面太过寻常,也因为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桑桑的身上。

  每听她咳嗽一声,他的心情便紧张一分。想着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的说法,他让桑桑继续默诵佛经,修行佛法,希望能够暂时稳住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心里却隐隐生出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数日,一直没有王庭骑兵和悬空寺苦修僧出现,旅途平静,宁缺终于注意到马车上空的那朵云——晴空万里,碧空如水洗的青瓷片,没有一丝云彩,却有一朵孤单的云静静悬在头顶,很难不被注意到。

  此时日在中天,刚好被那朵云遮住,从荒原地面往上望去,云朵的边缘仿佛被绣上了一道金边,金边之内的云色雪白无比,由无数根极细密的云丝汇聚而成,就像是大大的棉花糖,令人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

  孤云遮日,在地面上投下数十丈方圆的阴影,恰好把黑色马车罩在其中,宁缺觉得有趣,没有多想什么,放下车帘,示意大黑马继续前进。

  他没有注意到,当马车在荒原地面上行走时,空中那朵孤单的云也随着马车移动,阴影也在荒原上移动,始终笼罩着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信奉活在当下的哲学,它的目光永远只会停留在眼前的食物和脚下的道路以及雌马双腿之间,而懒怠吝于往更远处投以一瞥,所以它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始终行走在阴影里,只是觉得如此清凉很是舒服。

  深秋的荒原很寒冷,除了黑马这等憨货,没有谁会觉得清凉是种享受,车厢里的宁缺和桑桑,现在更是不想听到任何与冷有关的字眼。

  车厢里弥漫着寒意,窗旁有处绸面没有包住的地方,露出精钢打铸的厢板,上面已经凝了一层冰霜,可以想见现在车里的温度有多低。

  桑桑加了件绒裤,紧紧裹着黑色裘衣,埋在被褥里,即便这样也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脸色微白,嘴唇有些发青,睫毛上挂着浅浅的霜。

  宁缺往黄铜火盆里加了两张符纸,取出一个皮囊凑到她的眼前,皮囊里是十日前抢劫一个小部落收获的烈酒。桑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接过酒囊,对着嘴便往腹中灌酒,片刻之后,酒囊渐渐变扁。

  可能是喝得太急呛着的缘故,又或者是犯病的原因,桑桑放下酒囊,皱着眉头咳嗽起来,黄铜火盆里的符火骤然一黯,然后渐渐挣扎着重燃。

  像这些天一样,她没有咳痰也没有咳血,每声咳咳出来的都是极寒冷的气息,那些气息遇着车厢里的湿热气体,骤然变成白雾。

  桑桑身体里的阴寒气息越来越重,每日随着咳嗽被排出身体些许。那种气息仿佛并非人间所有,寒冷刺骨,即便是符火有时候都会顶不住,所以车厢里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这也正是车窗处会结出寒霜的原因。

  轻咳声声,车厢里温度渐低,宁缺向黄铜火盆里又扔了一枚符纸,才勉强维持住。这些天火符的用量太大,原先他储备的符纸尤其是火符,早已用光,如今用的是他在途中临时写的,消耗了很多念力,让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憔悴。

  用外界的热量可以稍微中和一些寒冷,却没有办法消除桑桑体内源源而生的阴寒气息,只能是治标,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替桑桑治病时的说法,即便是修行佛法,用佛性压制平静那道阴寒气息,也只能治标,无法根除。

  宁缺知道如果想要彻底除去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冥王看不到她,只能是在佛祖棋盘的世界里,把这两年的时间藏匿过去。

  桑桑的咳声越来越频繁,病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他的情绪越来越焦虑,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压抑住转头重回荒原深处,挖出被自己埋掉的棋盘的想法——那张棋盘佛祖气息全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艰难地保持住理智,他愈发坚定了先去月轮国都城的想法,那个佛国里有世间最多的佛寺,就算一时无法遇到大师兄,但让桑桑读更多的佛经,寻更多的佛性,暂时让体内的阴寒气息平静,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危险。

  深秋的荒原寒风渐疾,那场雪之后再也没有落雪,偶有雪云在天空里汇聚,瞬间便被劲风吹散,只有一朵云始终静静悬在空中,不受任何影响。

  那朵孤单的云向着东南方向移动,向荒原地面投下一片淡淡的云影,黑色马车沉默地行驶在这片阴影里,向远方而去。


黑色马车终于走出了荒原,来到了月轮国北部边陲的一处边关外。此时马车身后的荒原上,已然是寒风呼啸、飞雪渐起的冬天,马车前的世界却依然还停留在秋天里,边关里的几株秋树红艳艳的仿佛在燃烧。

  虽然不知道如今月轮国的具体情况,但大概能猜到一些,宁缺把黑色马车停在边关外的一处山坳里,自己前去打探消息。

  片刻后他回到山坳里,走进车厢。桑桑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微笑着说道:“画像上我是什么样子的?”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她面前展开,说道:“你自己看看。”

  先前他进入边关,很快便确认了当前的局势,因为那座边陲小城的街道上贴满了桑桑的通缉画像,而且上面写明了桑桑的身份。

  纸张还很新,应该贴上去不超过五天。桑桑看着画像中那个瘦弱的小侍女,发现还真是很像,真诚赞道:“月轮国的画师真厉害。”

  画像就连桑桑微枯的发丝都画得极为传神,宁缺指着画像里小侍女棉裙旁的一行小字说道:“西陵神殿的画师,当然厉害。”

  桑桑无奈说道:“原来神殿也要抓我了。”

  宁缺笑着说道:“咱俩在西陵神殿都有熟人,如果真要被抓,不如让叶红鱼抓,想来总会看在情份上给个痛快,不至于还要用火刑。”

  桑桑轻声说道:“不好笑哩。”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驾着大黑马离开山坳,绕过这座边陲小城,向着月轮国东面的那片丘陵地带行去。桑桑心想月轮国的都城不是在南边吗?为什么这时候要往东走,虽然很困惑,但她相信宁缺,而且有些疲惫,所以没有问。

  数日后,奔驰如飞的黑色马车,便抵达了月轮国的东面,远远看着崇山峻岭,距离边境还很远的地方,宁缺便让大黑马停了下来。

  穿过那片崇山峻岭,便能看到大唐的土地。宁缺在地图上看到过,大唐镇西将军府,应该便在四百多里外的折州城里,以大黑马的速度,只需要一天不到的时间,自己便可以看到久违的大唐军旗——如果没有人拦截的话。

  他很清楚,从月轮国到大唐的路线上,此时肯定隐藏着无数修行强者,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这条路线就不在他的计划中。然而知道归知道,眼看着故国如此之近,不来亲自看一眼确认一下如何能够甘心?

  “不要勉强,感觉辛苦就松手。”

  车厢里,他看着桑桑神情凝重说道。桑桑轻轻点头,从他手里接过残破的大黑伞,伸出右手紧紧握住,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伞撑开。

  片刻后,她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轻颤的睫毛就像雪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握着伞柄的右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带着瘦弱的身子也开始颤抖。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大黑伞从她的手里夺了过来,然后把她抱进怀里,不停搓揉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才让她的咳声平伏。

  桑桑把头抵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身体依然在轻轻颤抖,声音疲惫而虚弱,说道:“有很多人,很强大的人。”

  宁缺沉默不语,继续抱着她。

  过了会儿,桑桑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大黑伞不敢撑开,我现在身体不好,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应该让我再看一会儿。”

  宁缺说道:“知道有人在前面便够了。”

  桑桑说道:“但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不,应该说是昊天道门的人。”

  他坐到车窗边,取出望远镜,向着远方的丛山群岭望去,沉默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变黑,终于看到了数道若隐若现的剑光。

  看着夜色里莽莽山岭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剑光,宁缺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魔宗圣女慕容琳霜在土阳城翩然一舞,岷山间剑光纵横,无数道门高手齐至,不顾唐帝震怒,最终硬生生逼得夏侯活活烹了自己的爱人。

  那还只是道门与魔宗之间的战争,如今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便是昊天与冥王之间的战争,宁缺知道自己面临的局面肯定比夏侯当年面临的局面更加危险。叶红鱼肯定已经来了,天谕神座来了没有?掌教大人呢?


              ——————一百二十一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叶红鱼收回目光,望向四周那十余座大山,在那些山岭里,隐藏着西陵神殿四百名护教骑士,三名知命境大修行者,还有十余名实力强悍的道门散修也奉诏而至,听从她的指挥隐藏在山岭里。

  如此强大的实力组合,一旦西进,甚至可以在佛宗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夜间占领月轮国都城朝阳,用来对付宁缺和病中的桑桑更是绰绰有余。




宁缺捧起最后一捧枯叶,仔细地均匀洒在地面上,确认没有露出任何痕迹,就连阵意都被掩藏得非常完美,放下心来,右脚踩上满是荆棘的灌木,身形一掠便掠到数丈之外的平地上,开始对大黑马进行交待。

  以大黑马平时的性情,看着宁缺像教小孩子般比划教育,早就开始烦了,但它今天听得非常认真,眼神非常专注,没有漏过一个字。

  “我不知道要在朝阳城里停留多长时间,如果找到大师兄,我就带着桑桑和他先回去,然后再请大师兄回来接你,如果找不到,大概也会在城里面等待,你在山里熬些时日。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辛苦你了伙计。”

  宁缺搂着大黑马的颈子,轻轻拍了拍,感慨说道,然后拿起一个蓝布包袱,系在大黑马的脖子上,里面是车厢里所剩不多的黄果山参之类的食物。

  大黑马蹭了蹭他的脸,又对着树下的桑桑轻嘶一声,转身踏着舒缓的步伐,向着密林后方的深山走去,蓝布包袱轻轻摆荡。

  看着大黑马的身影消失在青山深处,宁缺走回榕树下背起桑桑,用结实的绳子把彼此系紧,提起沉重的行李,向山下的城市走去。


深秋某日,一朵白云飘进了朝阳城。地上的事情暂且都管不过来,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天上。只有一名税关军卒,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看着空中那朵白云两头尖尖,中间极厚,像极了纺锤,傻呵呵地笑了笑。

  在那朵白云的正下方,宁缺背着桑桑,撑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纸伞,顺利地走进了朝阳城,身上覆着极淡的清影

  朝阳城的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的味道,佛寺四处可见,寺墙上方那些美丽的白塔和道旁的小佛龛里,镶嵌着很多珍贵的宝石,捧着破碗的乞丐神情淡然地随意游走,却没有谁往那些宝石望上一眼,更没有人试图从上面撬一颗下来。

  桑桑的头搁在宁缺肩上,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吃惊,喃喃说道:“果然是传说中的佛国,连乞丐都有这般品德。”

  宁缺看着街角一个双手被利器斫掉的老乞丐,说道:“这只说明两种可能,当乞丐都当得这么懒散认命,那就注定要当一辈子乞丐,或者他们很清楚,就算偷了宝石也卖不出去,而且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


——————一百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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