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宁缺抱着桑桑向光明飞去,已经飞了很长一段时间,荒原地面上的人已经快要变成小黑点,大黑马都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此时离地面已经极为遥远,按道理来说,除了飞剑或羽箭没有什么事物能飞到这里,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里,便能抓住他的脚,除非那个人很高。

  宁缺和桑桑穿过金黄色的龙息,轻轻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怀里,抬头望去,发现身前这道身影确实十分高大。

  那人看着宁缺和桑桑,背对着天穹和那只黄金巨龙,面容笼罩在幽暗里,看不清楚,身体的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烧。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却似乎将要触到天穹。

  那人笑着说道:“选择本身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但有时候,你我的选择能够影响到他人的选择,这便会变得有趣。”

  ……

  ……

  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那个幻境中,宁缺和一个高大男子有过一番对话,当时他也一直没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颜。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边?”

  “我为什么要选?”

  “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

  ……

  书院登山后过了段时间,宁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谁,多年后在梦境变成现实的荒原上,他发现自己说的那句话,竟是那样的准确——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总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像老师这么高的人。

  宁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说道:“老师,您来了。”

  “嗯,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便来了。”

  夫子抬头望向天空上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黑夜,用自己的身体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荫凉,遮住宁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随风飘摇,似将燃烧起来。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里,我应该站在哪一边,问题是我没有见过冥王,和他没有什么交情,我不喜欢寒冷,不喜欢佛陀看到的那个静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欢昊天,甚至有些讨厌它。”

  夫子说道:“所以我始终想做墙头草,风怎么吹便往哪边倒。这些年我一直在问你会往哪边走,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应该往哪边走。那年在梦里问你时,你说你也想做墙头草,真是令我老怀安慰,原来不选择比较重要。然而遗憾的是,墙头草并不那么好做,疾风能知劲草,也能断劲草。”

  宁缺看着夫子担心说道:

  “但您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静说道:“也许我的选择最终会被证明是错误,但至少现在,我想这样选,那么我便这样选。”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时候很感动,又有些莫名的伤感,他幸福于自己有老师,自己和桑桑还活着,却开始担心老师怎样面对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选择,确实是一种自由,但如果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选择,那就不是自由。做选择,不见得有意义,但可能有意思。我们在人间活着,本就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有意思。”

  这段话里的字句很简单,却极有深意。

  宁缺没有费什么思虑,便把握住老师想说什么,因为他是书院学生——意义是目的,意思是过程——书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过程。

  当年小师叔拿着剑便要与天战上一场,大概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

  ……

  光明威压人间,无数人双膝跪地,不敢直视苍穹,满怀敬畏默默祈祷,任何敢于站着的人,都已死去或将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却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着,还用他的身影庇护着冥王的女儿。

  这是对昊天神国威严的挑衅,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黄金巨龙如光湖般宁静漠然的眼眸里,燃烧起愤怒的神火,一声悠远而威严的龙吟,再次响彻在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龙息。

  无数炽热的神辉混着晶莹剔透的黄金沙砾,从高空上的龙首处喷出,向着荒原地面袭来,这道龙息里所蕴藏着的威力更胜先前,所经之处的空气都开始燃烧起来,荒原地表上显现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宁缺的目光越过夫子肩头,看到了空中这幅奇异震撼的画面,看着那无穷无尽的龙息挟火蕴光而至,脸色微变,喊道:“老师小心!”

  夫子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天空。

  金色的沙砾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后,然后瞬间消失无踪,那些金色沙砾间的光与热,也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夫子的身后仿佛有一面湖,火山将要喷发的热湖,有一面海,极北寒域未冻之前的热海,龙息就像是无数冰块,投入热湖热海之中,瞬间融化无踪。

  所有袭向夫子的金晖龙息,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解构成了世界本原最细微的粒子,消融在这个世界里,是为净化。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简单,所以很诡异。没有人能够理解,本身就是最纯正昊天神辉、能够净化世间一切物的龙息,会被人净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创建自己的规则,拥有自己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无视昊天的规则。

  夫子是怎么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们都跪着,没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们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夫子现身,看到黄金巨龙向夫子喷出龙息,看到那股威压恐怖绝非人间能抗的龙息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撼到了极点,以至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那些坚信自己不会看错的人,则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西陵神殿掌教手握神杖,双膝跪地,身影依旧高大,然而此时,他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和荒原上那个高大身影相比,显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贱。

  天谕大神官看着荒原上那幕画面,脸上深刻的皱纹,被震撼得扭曲起来,里面的血水与光明的金粉簌簌剥落,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境界?”

  龙息徒劳无功,甚至被净化,黄金巨龙的眼眸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龙身骤然一紧,这一次不再是悠远威严的龙吟,而是暴戾愤怒的龙哮!

  强烈的飓风在荒原天地间呼啸,无数黑色的泥土与草屑,被席卷而起,烟尘弥漫,渐渐淹没视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还要更黑一些。

  黄金巨龙咆哮着,愤怒而吃力地把龙身挤出云层,龙身之上系着根数十丈粗的黄金绳索,黄金绳索绷得极紧,后面似乎拖着一件重物。

  片刻后,一辆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战车,在黄金巨龙的牵引下,渐渐驶出云层,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那辆黄金战车极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长安城都无法容纳,而那些黄金并不是人间的黄金,显得那般纯净透明,通体光明!

  天空里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烟尘骤然敛没,被照耀得有若落了数十日大雪般洁白,空间开始摇撼不安,大地开始震动。

  黄金战车上,站着一名神将。

  这名神将身上穿戴着由昊天神辉凝成的盔甲,身量极为高大,仿佛就是一座高山,与之相比,曾经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个小石人。

  这名神将面容完美到了极点,自有雍容气度,寻找不到任何瑕疵,与之相比,曾经有西陵美神子之称的隆庆皇子,就像是个乞丐。

  这名神将的表情极为冷漠,眼眸里散发着炽白色的神辉,完全无情无识,站在战车里俯瞰人间,目光所触之处便化虚无。

  ……

  ……

  除了悬空寺讲经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还有知守观后青山蚁窟里的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看到这辆黄金战车和车上的神将。

  宁缺抱着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里,他戴着墨镜,虽然双眼刺痛无比,但依然睁大眼睛看着空中的这幕画面,震惊得无法言语。

  他知道老师很高,然而面对昊天神国的怒火,面对着这样一个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辉的神将,就算是老师,又能有什么手段应付?

  夫子转身望向天空里那辆被黄金巨龙拖行的黄金战车,看着战车上那个完美的光明神将,看着神将完美的容颜,忽然摇了摇头。

  “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们以为完美的事物。”

  夫子负着双手,看着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说道:“你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将情绪漠然,令黄金巨龙驾黄金战车自天而降,不知何时,一柄足有十余里长的光剑出现在他手中,向着荒原上斩下!

  “你来自昊天神国,用的是光明神剑,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实,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人间之剑。”

  夫子说道,然后把右手伸到空中摊开,对着人间南方。

  云破天暗,有剑自南方万里外飞来。

  那剑古意盎然,剑势如电,惊天破云而至,落在夫子宽厚的手掌里,微微嗡鸣,表示自己的臣服与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驭使的骄傲。



       ——————五十九章


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那些传说故事里,夫子用的武器是一根棒子,宁缺以自身惨痛经历确认,夫子的武器确实是一根棒子。

  夫子不用剑,既然他要让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见识一下人间之剑,那么他只有借剑,他伸手向南方,南方便飞来了一把剑。

  那柄古意盎然的剑,来自南晋剑阁。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畔,看着身前已经干涸的潭水,想着先前破潭而出,疾飞而去的那柄古意,自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柳白很虚弱疲惫,他在潭畔静思多年,就是为了炼养一把真正的剑,那把剑上寄托着他所有的剑意与精神气魄。

  换句话来说,那把剑就是他自己,所以才是人世间最强的剑,此时古剑离潭而去,他的剑意与精神气魄也随之而去,自然虚弱。

  然而柳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惘然。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他剑道无双,世上却有人能隔着万里之遥,随意取走他的剑,莫说阻止,他连表达反对意见的资格都没有。

  片刻后,柳白脸上的惘然神情变成了微微的激动。

  他已经感知到那柄剑落在了谁的手里。

  于是他像那柄剑一样感到了荣幸和骄傲。


宁缺抱着桑桑,望向天空,脸上写满了震撼的神情。

  老师终于出手,一动便舞于九天之上。

  在他看来,这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甚至必然成为神话传说的战斗,必然会无比神奇、凶险万分,甚至可能战上三天三夜甚至是数年时间。

  他只希望老师能够获胜,能够安然。

  而他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开始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非常简单。


夫子挥袖,黑色罩衣挟风而起。

  他的左袖把黄金巨龙的龙身挥至北方的夜色里,正在分解崩离的金沙,在那片夜色里狂舞不停,然后连绵不停炸开。

  每粒金沙里都蕴藏着最纯净最恐怖的昊天神辉,如今彻底地燃烧起来,不知生出了多少光热,北方的黑夜顿时被净化。

  他的右袖把黄金巨龙的龙头压缩成纯净的光团,一掌灌进桑桑的头顶,桑桑体内残存的阴寒气息,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骤然消失无踪。


夫子落到荒原地面上,挥手便有云集,袖动便有风起,看一眼便雨落,刹那之间暴雨降临荒原,浇熄那些天火,敛没烟尘。

  雨消风停,被光明与黑暗割裂的天空,回复了正常,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远处甚至出现了像云般的羊群。

  “日落沙明天倒开?还是不对。”

  夫子看着碧空白云摇了摇头,随意把手中的剑往南方一扔,然后负手于后,带着宁缺和桑桑向黑色马车走去。

  刺眼恐怖的光明威压消失,阴寒恐怖的黑夜消失,荒原上的数十万人渐渐清醒过来,他们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看到了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人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因为哪怕是最绝密的教典和最亵渎的黑暗史书里,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情。

  神国与人间的战争,最终以人间取胜而告终。


          ——————六十章



荒原之上一片死寂,那辆黑色马车消失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依然没有人敢说话,只能听到数十万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战马的低嘶。

  光明与黑夜,金龙与神将,最终被一柄人间之剑终结,化为满天星火,落于荒原,然后云集风起雨落烟尘敛,青天重临。

  这些画面完全超越了人类最放肆的想象,这个故事完全超越了人类所有的经验,震撼与敬畏惊恐的情绪,在数十万人的心中久久缭绕不去。


  此时他的心情极为舒畅愉悦,如果把心间的笑意完全展露出来,只怕脸上会多很多个酒窝,笑成一朵花,他觉得那样会显得对老师有些不敬,所以强自压抑着,压抑到唇角都有些颤抖,于是反而显得笑得很傻

  桑桑坐在车窗旁,有些紧张地攥着袖角,看着从上车后便毫不客气占据了软榻的夫子,笑得有些憨痴,也显得很傻

  夫子接过那杯热茶喝了口,看着二人说道:“傻笑做什么?”

  宁缺傻笑两声,老实说道:“除了傻笑,这时候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桑桑点了点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夫子把黄金巨龙的头颅凝成光团灌进她的身体里,她身体里的阴寒气息骤然消失,只残留了极少的几丝,已经构不成威胁。

  更奇妙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道很鲜活的生命气息,那道气息并不像昊天神辉和冥王烙印那般纯净,显得有些繁杂。

  那道生命气息包罗万象,有花草鱼鸟,有风霜雨露,有柳湖雪莲,有包子铺里的热气,有酸辣面片汤摊子下的陈年油腻。

  这道生命气息里有人间的一切,自然也有很多杂质,甚至是污秽的东西,然而似乎正是因为这些杂质,所以才会显得那般鲜活。

  因为那是真实。

  桑桑不知道夫子对自己做了什么,但隐约明白关键不在于那道灌注到自己身体里的神辉光团,而是这道鲜活的生命气息,能够治好自己。

  没有人能够治好的病,夫子一出手便好了,万里逃亡不知岁月,历经艰难困苦,最终绝望看到了昊天的神罚,夫子一出手便好了。

  这两年,这一天,宁缺和桑桑的情绪大起大落,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在这种时候,正如他所说,除了傻笑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夫子指着自己说道:“我也是人吧?”

  宁缺想着那个在高空光明里执剑屠龙的高大身影,犹豫很长时间后说道:“您应该……也许……还算是人吧?”

  夫子闻言大怒,胡须乱飘,斥道:“哪有什么也许,我就是人!不是人,难道我是什么东西?”

  宁缺苦笑说道:“您说得对。但这和咱们讨论的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既然我是人,难不成我能把世间所有人都杀了?这种事情,着实没有什么意思,我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宁缺认真问道:“那您觉得什么才有意思?”

  夫子悠悠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其间才有大意思。”

     ——————第六十一——


夫子端着茶杯,嗅了嗅茶香,看了一眼桑桑,说道:“会死多少人我并不在意,只是不清楚,怎样选择才正确,才对人间有好处。”

  宁缺说道:“既然您不在意死多少人,为什么又要关心人间怎样才能有好处?”

  夫子说道:“如果有一两银子落在你身前地上,你会拣吗?”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坚决,说道:“当然要拣。

  夫子正在饮茶,听着这话险些喷了出来,本是设计好的课程,哪里想到在宁缺这里无法顺利推展,不由有些恼火,说道:“我是不会拣的!”

  宁缺看出老师心情有些糟糕,不敢多话,说道:“您想拣便拣。”

  夫子又道:“但如果是一万两银票落在地上,我肯定会拣。”

  宁缺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心想这种清晰计算生命和利益的态度,着实有些冷漠,感慨说道:“我知道自己极冷血,没想到老师原来也是同类人。”

  夫子说道:“不是冷,只是淡。什么事情看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淡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亲友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多少回,早已把死亡之事看淡,不过是自然的终结,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宁缺问道:“那您为什么在犹豫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是这么多年之后,还是选择出手与昊天作对?”

  夫子靠在榻上,透过天窗看着青天白云,说道:“因为……最终我还是发现,自己很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昊天?”

  宁缺心想,人世间大概也只有您才有资格对昊天做这种情感层面的评价。

  夫子收回目光望向宁缺,说道:“当然,你是我的学生,在这件事情里陷得太深,这也是让我出手的原因。”

  宁缺闻言感动,只是习惯性地不想流露出来,强自隐忍。

  夫子如何看不出他此时心里的感受,不满说道:“我难得如此勇敢一次,你就不能感动到泪流满面?非得端着?”

  宁缺看着他诚心诚意说道:“老师威武。”

  想着夫子言语里说难得勇敢,他微怔问道:“您不是说与天斗其乐无穷?难得勇敢?难道今天是您第一次出手?”

  “如果说出手是指打架……不错,今天是我对昊天第一次出手。”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战斗有很多种方式,不是说只有打架才是战斗,我和昊天斗了一千多年,用尽了各种方式,只有你小师叔这种痴人,才会总想着和昊天打架,他也不想想,万一打输了可怎么办。”

  这句话的尾音拖得有些长,有些萧索和遗憾。

  宁缺把空了的茶杯斟满热茶,取了手巾想要把夫子胡须上蘸着的茶汤擦干,笑着说道:“您今天可不就是打赢了?”

  夫子把他虚情假意的手打掉,怒其愚蠢,斥道:“我今日赢的不过是昊天意志的一些显象,又不是昊天本身,如果这就算战胜昊天,你小师叔当年怎么会死?如果让他听到你的话,不得气到再活过来!”

  宁缺厚颜说道:“弟子层次太低,还需要老师您来解惑。”

  “黄金巨龙,还有那个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都是昊天神辉拟出来的幻象,看着吓人,实际上根本谈不上强大。”

  说完这句话,夫子把手指伸进茶杯,蘸了些热茶,轻弹至空中。

  茶滴飘散悬浮,反射着天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凝成了一条细小的金龙。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眼前这条金龙里散发出的光明威压,震撼得无法言语,心想老师你究竟想给我多少震惊?

  然后他确认,夫子说的是对的,今日荒原天空上出现的黄金巨龙和光明神将,足以秒杀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但如果是跑得最快的大师兄,或者是那名金刚不坏的讲经首座,说不定还真的可以战胜对方,至少不会败得太快。

  马车奔驶在荒原上,青草碎折野花散,春风温暖入窗来,桑桑轻咳一声,宁缺微显忧虑问道:“老师,接下来怎么办?桑桑的病没问题了吗?”

  夫子再弹指,车厢里那条活灵活现、仿佛有真实生命的光明金龙瞬间离散消失,变成茶滴落在地板上,譬如朝露。

  “光明是有,黑暗是无,以有化无,如闻道于盲,所以不能指望昊天神辉能压制她体内的冥王烙印。佛法讲究的是自悟,依旧是个盲便无视、聋便无语的自欺欺人法子,依然无法完全消除。”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用人间之力,尝试把你体内的冥王烙印留在人间,和光同尘而令冥王无所察。”

  “人间最热最乱最真实,能让纯净的不再纯净,能让寒冷变成温暖,能让炽热化为炊烟,本身便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发现以自己的智慧与境界层次,不可能想通这些话,诚恳请教道:“老师,什么是人间之力?我们又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我已经做了。”

  夫子有些意外,说道:“先前我斩龙首,凝昊天神辉为光团入桑桑体内镇压冥王烙印,顺手便把人间之力灌了进去,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宁缺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是人间之力?”

  “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夫子看着桑桑,开心得意地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傻。

  看着开怀大笑的老少二人,桑桑也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怪异。

  她脸上的笑容很憨傻可爱。

  她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漠然。

  她明明是一个人,却有两种笑容。

  她明明坐在窗畔,却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俯瞰着大地。


           ——————六十二


桑桑眼睛里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里,漠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清虚淡泊寂静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无知无觉——这些解释,对于时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质的她来说,都很合适,尤其是茫然无知无觉这一条。

  此时她坐在窗畔看着夫子和宁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里,黄金巨龙从燃烧的云后探出身形,光明神将站在战车里俯视大地,只不过她的位置仿佛还要更高一些,于是她眼眸里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个领域中。

  漠然还有一种解释:抑制快乐和拒绝生命、远离美好之类带着人间气息的词汇,代表超越俗世的神圣与庄严。

  那抹带着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间消失,不及弹指,刹那化为青烟,她自己都没有任何感觉,宁缺自然没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着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宁缺觉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和无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开目光

  ……

  ……

  夫子的目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紧握成拳。从烂柯寺开始,再到逃离月轮国朝阳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经常握着。

  夫子目光落处,桑桑的左手摊开,露出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宁静得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却不宁静,有 亿万颗星辰在黑色的眼瞳里浮现,然后开始无规则地移动,画出无数繁密的线条,最终凝结为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看到夫子的眼睛里发生了什么,宁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无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处那个明亮的光点,忽然爆炸开来。

  夫子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眸回复正常,黑色的罩衣纹丝不动,神情依旧宁静,皱纹依然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

  ……

  ……

  黑色马车厢壁上,刻着极为繁密的符阵,源自昊天南门观经典,由颜瑟大师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极为精妙难破。

  便在夫子重新睁开眼的那瞬间,马车厢壁上的符阵,忽然像是被灌注了无数多余的气息,澄静的符意骤然大乱,符线闪烁着金光,然后黯淡。

  车厢由精钢打铸,本身的重量极为可怕,此时符阵忽然失效,车轮顿时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进大黑马的肌肉里!

  大黑马完全没有准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车厢会忽然间变得这般沉重,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溅,烟尘飞扬,大黑马痛嘶连连,身下的青草被碾压成团,青草里的野花散开,在烟尘里飘浮而上,渐要入云。

  荒原上晴空万里,只有几抹白云悠悠飘浮。

  黑色马车正上方的碧空里,有朵雨做的云,当野花碎屑飘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细细的水柱,恰好落在马车上,淅淅沥沥,就像是在哭泣。

  从荒原地面望去,此时太阳刚好移到这朵雨云后方,清澈的阳光,穿透云里的三道缝隙,微显明亮,那三道细缝,两道在上,一道在下,就如同人的双眼和嘴唇,细细眯眯,像是一张纯真的脸露出可爱的笑容。

  夫子很烦,挥手便云散雨消,说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宁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道:“老师,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药?”

  宁缺哭笑不得,说道:“您不是有药吗?”

  夫子愈发不悦,说道:“药都让她吃了,你提这事儿干嘛?”

  宁缺无语,心想书院后山同门都知道老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气,但今天这脾气来得也太陡太无谓了些。

  “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担心问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有些饿了。你们想吃点什么?”

  宁缺望向车窗外微湿的原野,心想在这等荒凉地方,除了干粮还能吃些什么?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既然还活着,就得好好活着,对生活品质应该有所要求,怎么能随便吃,我带你们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马摆脱了撞击带来的晕眩感,确认车厢再次变轻之后,依照夫子的指挥,向荒原北方疾驰而去,一路只闻风声呼啸,只见青草成光。

  没有用多长时间,黑色马车便来到一处草甸间,草甸四周散落着数十只羊,侧后方支着几间帐篷,看上去应该是处牧民部落,只是实在太小了些。

  宁缺走下马车,看着日头的倾斜角度,竟看到远处还残着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长度,确认此地已经在荒原极北,有些无法理解,只用了这么短时间,马车怎么跑了这么远的路。

  帐篷里走出几名牧民,肤色黝黑,警惕的神情里夹杂着慌乱,看情形这些牧民很少能够遇到外来的旅客。

  宁缺不知道夫子带自己和桑桑来这里吃什么,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他向那几名牧民走过去,准备看看帐篷里有什么食物,花钱买下来。

  他会荒原上的蛮语,甚至连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长,然而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和荒原上的牧民无法交流。

  “少到处卖弄你那些雕虫小技。”

  夫子从马车上走下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那几名牧民看见夫子后的反应很奇怪,有些感动,有些兴奋,更多的是敬畏,有两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亲吻他的脚背,另几名牧民则是跑到各自的帐篷,把老婆孩子还有老人都带了出来,然后对夫子行礼。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牧民见过夫子,不由很是好奇,这些牧民究竟属于哪个王庭,居然听不懂自己的话,更好奇夫子会怎样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从来没有想过,夫子不能和这些牧民交流。

  因为现在他愈发确定,夫子是无所不能的。

  夫子开始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远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后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乱动,模拟火焰的样子,嘴里还在不停念念有词。

  “羊可不能大了,就这么大。”

  “要烤的……就你们最拿手的那种烤法。”

  ……

  ……

  宁缺再次无言,他哪里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这样。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一直在说,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晓世间一切语言,但那又算什么?语言本来就是雕虫小技,你只要会比划,到哪里都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找着好吃的。”

  宁缺知道要和老师讲道理,那是一种极其自虐的念头,于是他很坚定地放弃,问出自己的疑惑:“这个小部落属于哪个王庭管?”

  夫子说道:“不属于任何王庭,这些牧民千年以来,始终在这片苦寒之地游牧,不与外界交流,日子虽然过得苦些,倒也清静。”

  宁缺说道:“只有这么些人,按道理很难繁衍下去。”

  夫子说道:“当年屠夫在这里躲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传了这些牧民某种秘法。”

  宁缺听夫子说过屠夫酒徒这两个人,闻言微惊。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很多年都不肯见我,所以现在人间最好吃的羊腿,就在这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您说的秘法,究竟是传宗接代还是烤羊腿?”

  夫子笑得直拍大腿,说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两碗奶酒,端给夫子和宁缺。

  夫子饮了一口,赞了声好,然后对她说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错。”

  便在这时,羊腿终于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便退了下去。

  宁缺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根传说中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闻着羊腿散发的香味,看着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泽,食指大动。

  但在这种时候,他永远不会犯错,依照陈皮皮和大师兄曾经指导过的那样,用锋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两片,然后送到夫子唇边。

  夫子咀嚼着羊肉,闭着眼睛,端着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里的羊肉膻香味化为迷人的醉意。

  “不对劲。”夫子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像蹲在道旁刚吃完面条的老农一般,吧嗒吧嗒嘴,仔细品琢了一番嘴里的感觉,脸色骤变,说道:“这羊肉不对。”

  宁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进嘴里嚼了,只觉肉质鲜美愉悦到了极点,险些把自己的舌头也嚼掉,心想哪里不对了?

  他问道:“老师,哪里不对?”

  夫子愤怒道:“这羊肉吃着都不像羊肉了,还能叫羊肉吗!”

  宁缺完全不明白,这哪里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着那根烤羊腿长叹一声。

  然后他望向桑桑,叹息着摇了摇头。

  桑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问道:“您要不要来碗羊汤?”

  夫子恼火说道:“肉都没法吃了,还喝什么汤?”


        ——————六十三


羊肉吃着不像羊肉,但终究还是肉,有肉吃,终究还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烦恼愤怒之后,还是只有继续吃肉,只不过吃的时候,不停唉声叹气,看着手里的羊肉叹气,看着桑桑叹气,看着天空叹气。

  桑桑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宁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没有什么事,挪到夫子身旁,低声问道:“老师,是不是这件事情很麻烦?”

  他说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与昊天战斗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说道:“当然很麻烦。”

  宁缺闻言微惧,颤声说道:“桑桑不会有事吧?”

  夫子闻言大怒,痛斥道:“你只会关心自己老婆,就一点不关心我这个老师?孝顺是什么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药了还能有什么事?怕她会死?我死了她都不见得会死!我现在关心的是肉,我现在吃肉没滋味了!”

  宁缺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着,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将打那一架累着了?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满,赶紧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汤的时候,桑桑轻声安慰他道:“都说老小老小,人年纪老了,脾气就会变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们多哄哄便是。”

  宁缺回头望向坐在草甸上一边喝酒一边骂天呵地的夫子,担心说道:“老师再大脾气我也能忍,只是总觉得有些问题。”

  烤羊腿没有吃完,虽然在宁缺和桑桑看来,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们的饭量着实有限,而夫子又不怎么爱吃。

  夫子是书院里饭量最大的那个人,宁缺和在书院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厨娘的桑桑,都很清楚这一点。宁缺甚至觉得,书院的实力排名其实和入门时间无关,完全看谁的饭量大,比如大师兄看上去温和平静,但如果真放开胃口吃饭,二师兄就算把裤带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问夫子:“院长,剩的这些羊腿怎么办?送回他们帐篷去?”

  “他们天天吃这些烤羊腿,早就吃腻了,哪里肯吃剩下的,给他们也不过是浪费。”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后对着北方的雪丘吹了声口哨,口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传得极远,正在草甸间低头吃草的羊群纷纷抬起头来。

  没过多长时间,荒原地面微微颤动,草甸里那些羊群仿佛感知到极大的惊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几只羊更是直接被吓得晕厥假死。

  大黑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间,它霍然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北方,颈上的鬃毛随风而舞,似要竖立起来。

  一只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只相对极为瘦小的普通公狼,从草甸北方的雪丘里缓缓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草甸里昏死的羊,继续前行。

  大黑马露出白牙,对着远处那两只狼发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么恐怖,也知道那只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则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

  ……

  那只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着它,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触手处的雪狼皮十分柔软

  雪原巨狼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地任由桑桑摸着,神情显得极为温顺,当它嗅到桑桑身上极淡的一丝味道后,眼里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绪。

  那只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两只前爪提在胸处,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礼。宁缺站在夫子身后,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宁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递给它。

  那只瘦弱的公狼接过羊腿后,没有马上进食,而是对着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用充满威严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

  那只通体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舍地离开桑桑身边,来到夫子身前行礼。

  夫子看着这只公狼身上乱糟糟的毛皮,便知道这几年,狼群南下之后在荒原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那只瘦弱的公狼一动不动任由夫子抚摸,身体微微颤抖,显得非常激动,非常幸福。夫子看着说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所以让你过来。”

  桑桑这时候走了过来,听着夫子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着她说道:“这便是棠棠那只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那只雪原母狼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想必是思念远在书院后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变得更浓

  ……

  ……

  雪狼夫妻离开之后,黑色马车也离开了那个离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带着羊肉香脂的马蹄,在青草原野上时落时起,留下的蹄印里,引来了很多蚂蚁。

  车厢里,桑桑在给夫子捶背,她现在身体似乎已经全好,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长,夫子也很喜欢被她服侍,眼睛渐渐眯起,似要睡着。

  宁缺看着桑桑笑了笑,用嘴形无声道了声辛苦,桑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点都不辛苦,自己很愿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辽阔,虽然有很多蛮人生活在这里,但相对中原来说,依然是人烟稀少之地,行驶其间时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个人。

  旅途很安静,宁缺都快要睡着了,忽然间窗外一片嘈杂,有叫卖声,有呼喝开道声,有小二迎客声,有马蹄声,有寒暄声。

  荒原上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热闹?难道大黑马找着了一个大部落?宁缺困惑不解,掀开窗帘向外望去,然后身体骤然僵硬。

  桑桑来到窗边,从他脸边探出头去,被看到的画面震惊得险些惊唤出声。

  黑色马车此时正停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上。

  街畔是拥挤的建筑,行人如织,商铺如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轿夫抬着轿子连声喝道,有骄横的青年打马而过。

  宁缺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他很肯定地知道,这里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过来,看着车窗畔发呆的小两口,问道:“到了?”

  桑桑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望向夫子,说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但不知道是哪里。”

  夫子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没错,这就是宋国的都城。”

  宁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前一刻,自己这些人还在荒原极北深处吃烤羊腿,怎么下一刻就来到了宋国的都城?

  要知道宋国在东海之畔,距离荒原北方足有万里之遥!

  真正最震撼的还是大黑马,要知道这一路都是它在拉车,宁缺和桑桑没有看到这个过程,它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当前蹄落下时,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这种瞬间万里的转换,直接让它吓到四蹄发软。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来,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没有什么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难愈,宁缺浑身是伤,现在都好了。

  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只要与夫子有关,那便可以理解,现在的宁缺和桑桑便持有这种想法,因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宁缺现在以为,夫子非人也。

  黑色马车在宋国都城繁华的大街上缓缓行驶,道观周遭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为荒原上的圣战祷告,他们还不知道那场圣战的结局,更不知道那场战争最关键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了宋国,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当黑夜消退,光明渐隐,碧空白云重现之后,宋国的人们从地上站起身来。生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样,不是所有人都还在关心北方荒原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开始关心自己小摊子的生意,自己的事业。

  黑色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前。

  酒楼里已然人声鼎沸,酒令拳声不绝于耳。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拾阶入楼,穿过那些食客与醉汉,来到相对清静的三层楼上。

  “先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候便开始饮酒吃肉,酒楼饭庄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压惊之外,更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

  夫子看着楼下的食客,说道:“对普通人来说,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荒原上那场战争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活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识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属品,必须把这个顺序弄明白。”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但活着总得有些意义,不然也没什么意思。”

  夫子说道:“当然得要有点儿追求,但你首先得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意义。”

  “绝对的利己?反对所有牺牲?”

  “我说的活着,不是一个人的活着,而是很多人的活着。”

  “好像很复杂……老师您究竟想教我些什么?”

  “我想告诉你,既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吃饭就是世间头等大事。”

  宁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经拿起菜单,点了十八个菜。



     ——————六十四



夫子爱吃擅长吃,只要他在场,点菜这种事情,当然轮不到别人,所谓冷热荤素,君臣佐使,搭配得极为清爽,光看菜单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简单,但食材其实都很考究,需要现做,离上菜还有段时间,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镇的芋泥搁到了桌上。

  “甜点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点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么甜食?”

  夫子给桑桑盛了一碗冰镇甜芋泥,示意她多吃点,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望着宁缺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要与天斗?”

  宁缺正在给自己盛甜芋泥,闻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还在说点菜的学问和饮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转到与天斗这般壮阔的话题,实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说道:“在烂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

  宁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师与自己的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歧山大师提到五境以上的传说,提到人间最顶峰的几种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门之涅槃,道门之羽化,书院之超凡。

  当时歧山大师说道,数万年里总有人能够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或者抵达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最关心回到昊天怀抱究竟意味着死亡还是永生,歧山大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过往无数年间,曾经走到那一步的佛祖还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无法回答,而这正是修道最大的诱惑及最大的恐惧。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宁缺问有没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师的回答是,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天理循环。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凄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苍凉,宁缺觉得身体很寒冷,因为他再次发现,天道果然是很无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师已然圆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诉宁缺,宁缺回忆着那场对话,隐约猜到夫子想要说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酒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却在讨论人间之上的事情,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让他感觉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无措。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首先我们要知道天是什么。”

  宁缺想起自己在书院后山,看天书明字卷后,与老师在星夜下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夫子指着夜穹说了四段话。

  “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它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

  ……

  这四段话是宁缺对昊天或者说所谓天道最初的认知。

  如今他带着桑桑逃亡多时,见过云集鸦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见过黄金巨龙探首,光明神将临世,再与夫子曾经说过的这四段话相互印证,对天道的认识自然变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惧却也更深了些。

  宁缺望向酒楼窗外湛蓝无云的天空,沉默不语。

  夫子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勺着芋泥往唇里送,靠着栏杆,神态颇为闲适,然后他用调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说道:“昊天不是天空。”

  宁缺说道:“那昊天是什么?”

  ……

  ……

  天是一个很特殊的字,在人间的语言里出现的次数极多,而且往往代表着极为强烈的情绪,那些情绪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愤怒。

  比如苍天有眼,苍天有泪,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还有贼老天、天杀的、老天爷之类的称呼,就连最常用的感叹词也与此有关:天啊!

  天代表着至高无上,代表着无所不在,代表着不可抵抗,代表着仁慈博爱,又代表着冷漠无情,代表着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规则。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稳定,光线跑得最快,水总是往下流,燃烧需要空气,这些世界的规则,便是天道。”

  夫子吃着芋泥,随意说着,然后他把手中的调羹从窗口处扔了下去,片刻后街上传来一声痛呼,应该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脑袋。

  “和水一样,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这也是规则。”

  酒楼下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是那名被调羹砸中脑袋的行人,要进酒楼寻找肇事者,夫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看着宁缺继续说道:“水汇集到最低处的海里,便不会再往下流,调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脑袋上,也不会继续下坠,这不代表规则被破坏,只是有另外的规则开始发挥作用。”

  “如果没有受到外力影响,没有别的规则出现,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况?那只调羹会不停往更下方坠落,一直坠到深渊里,说不定能够出现在冥王的餐桌上,当然,我现在愈发肯定,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搁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过碗,继续盛芋泥。

  夫子指着桑桑手中的碗说道:“如果这张桌子足够大足够光滑,如果碗底足够光滑,如果人间没有一个叫桑桑的小姑娘会把这只碗拣起来,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坠落的调羹一样,这只碗也会不停向前滑动。”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这不就是惯性?”

  “惯性?这个词很好,不过我习惯称之为:事物或规则的天然存续倾向。”

  夫子说道:“这也就是我所以为的生命。”

  “生命?”宁缺完全听不懂,疑惑重复问道:“惯性就是生命?”

  夫子说道:“人活着的时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后变成腐尸白骨,而且这些事情都不能不做,否则形状、构成和特质将完全被改变。”

  “我们活着,便是要保证自己可以继续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保证自己看着像人,也就是保证形状构成特质能够存续。”

  “这种存续就是生命。”

  宁缺很是不解,说道:“但动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说道:“但它们不能思考。”

  宁缺说道:“大黄牛和小师叔那头驴肯定能思考。”

  夫子说道:“但它们的形状不像人。”

  宁缺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把它们变得像人呢?”

  夫子说道:“如果你有这种本事,那它们就是人。”

  宁缺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说得通?”

  夫子说道:“这怎么说不通?”

  宁缺愣了愣,然后终于想通了,一个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吗?

  “每个人都想活着,想要保持自己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这就是生命。往宽泛些看,人类社会,也想要保持自己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比如文字比如书画比如组织,所以这也是一种生命。”

  夫子说道:“石头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己的形状,它的手段是坚硬,想要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坚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浊,或汪洋一片或小溪无言,你要改变它的形状特质,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晒。”

  “生命是本身形态的延续,天道既然是规则本身,那么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证这些规则永远有效,不被破坏。”

  宁缺此时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这时候菜上来了。

  三个人吃十八道菜,很丰盛的一顿饭。

  夫子不停给桑桑挟菜,然后不停地介绍劝说:“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国菜,宁缺和桑桑撑得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货之名,竟是风卷残云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扫而光。

  夫子端着杯双芽菜饮以清腹,看着很是享受。

  宁缺打了个饱嗝,想着先前夫子说的那些话,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准备把话问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昊天有两面性,一是规则的客观性,二是它要维持规则的客观性,便会呈现出生物一样的生命性。”

  宁缺问道:“所以?”

  夫子指着杯盘狼藉的桌面,说道:“人活着要吃东西,它活着也要吃东西。”

  宁缺看着汤汁淋漓的菜盘,忽然觉得很恐惧,很恶心。



       ——————六十五章



夫子让宁缺结帐,然后带着他和桑桑下了酒楼,在宋国都城里逛了会儿,看见一间陈锦记的分号,走进去给桑桑买了些脂粉。

  宁缺觉得老师对桑桑太好了些,很不像是自己所认识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些问题所占据,所以来不及深思

  黑色马车离开宋国都城,片刻后,又回到青草遍野的荒原上。

  宁缺看着荒原上的野草羊群,想了想后说道:“老师,能不能简单一些?”

  夫子走下马车,看着一望无垠的草甸说道:“草生荒野间,得阳光雨露,吸土壤精华,所以能够生长,它吃的便是这些。”

  夫子指向不远处的羊群说道:“羊吃的是草。”

  他又指向十余里外,说道:“你看,那些狼正在吃羊。”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走到草甸下方,锅里的清水已经煮沸,案板上堆满了新切好的鲜羊肉,桑桑抬起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开心说道:“可以吃了。”

  三人开始吃涮羊肉。

  “涮羊肉要吃鲜肉,冻肉要差很多。”

  夫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糖蒜,嘎崩嘎崩嚼了,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然后看着宁缺说道:“我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

  宁缺心想,如果用更简洁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吃货。

  夫子拿起筷子在清水锅里捞了捞,发现没有羊肉了,有些遗憾,然后以箸指天,说道:“我既然喜欢吃东西,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吃。”

  “为什么要与天斗?因为它要吃我,那么,我就得想办法不被它吃。”

  “怎样才能不被它吃掉?”

  夫子夹了块冻豆腐到桑桑碗里,看着低头吃肉的小姑娘,叹息一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宁缺把凑到自己碗里来抢肉吃的大黑马推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看着头顶那轮太阳,说道:“昊天如果需要吃东西,吃阳光就好了,吃天地元气做什么?”

  荒原地处寒北,虽至春日,阳光依旧无法炽烈,淡淡的如同假的画。

  夫子再次举箸向天,指着那轮太阳说道:“如果这是假的怎么办?


           ————六十六章


从烂柯寺落下佛光开始,宁缺一直处于极端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直到夫子出现在荒原之上,他才终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却没有想到,紧接着,老师便开始带他进入连续的玄妙而令人压抑不安的话题讨论中。

  他的精神再次变得紧张焦虑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种可能,可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变得明朗些,不料老师的回答竟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隐隐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阐述,他终于承受不住,当场崩溃了

  他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东升西落,长安城的夏天热得要死人,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只是讨论一下,不用这么激动吧?”

  宁缺依然很激动,说道:“怎么能不激动?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现在要我相信太阳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场梦!就算您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白养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动愤怒崩溃的精神状态下,你还是只关心那丫头是不是白养了,果然不孝到了极点,恼火说道:“太阳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宁缺指着荒原上空那轮有些清淡的日头,说道:“这就不能是假的!阳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辉!昊天为什么不能吃这个,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气?”

  “你想过没有,太阳散发的昊天神辉,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显形态?就像我们的外显形态是人肉,难道我们还要以人肉为食?”

  “真饿极了,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昊天就乐意吃自个儿,谁管得着?”

  “问题在于,它还有别的东西吃,为什么要吃自己?”

  “它的口味有些独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辉为食,但神辉来自于它自己,难道它能永远吃下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计算问题。”

  “我可没说过太阳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说的,在我看来,太阳能发光发热,正是一切养分的源泉,昊天凭什么不吃?”

  夫子和宁缺争吵得越来越凶,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毡的草甸上四处飞舞,桑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们,只好低着头去收拾碗筷,烧熄火堆。

  “太阳能一直发光发热吗?”

  “几十亿年应该没有问题。”

  “它为什么能持续发光发热?”

  “这涉及到一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太阳能够发光发热几十亿年,那几十亿年后呢?”

  “一顿饭能吃几十亿年,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永夜的时候没有太阳?”

  宁缺不说话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己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个世界里。

  夫子见他无言以对,轻捋胡须得意说道:“你的推论设计终究是有漏洞的,不及为师的设计合理,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争吵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别提我妈,虽然您是我老师,再提我妈,我也要和您翻脸。”

  夫子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我爸我妈被人杀的时候,您就在书院看着,也没说救他们。”

  夫子说道:“世间每天死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个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将来会是您的学生,为什么不救他们?是不是想着救了他们,我便有可能当不成您的学生?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每个人都会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师,您这辈子在做什么?您是在逆天咧!怎么连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当然要小心一些,万一妄加干涉,结果天意就像现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办?”

  “如此说来,您就是觉得自己的命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本来就是如此。”

  “自私得如此光明正大?”

  “我对人间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无私。”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明白了小师叔和二师兄骄傲自恋的源头来自何处。”

  “不要吵了。”

  桑桑终于受不了师徒二人,看着他们认真说道:“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向热海上走去,脚步所触之处,近人高的积雪簌簌而解,然后被风吹拂着向两边掠去,现出一条通道。

  走了很远,直到海面深处,夫子才停下脚步。

  他伸手遥遥点向海面,只见一道约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现在坚硬的冰层里,幽深不知数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冻凝的海水底部。

  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紧了紧,跑到洞口边,端着木盆等待,呵气成霜。

  没有过多长时间,几尾肥嫩的鱼儿,从冰洞口处跃起,落到木盆里,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几尾鱼穿过数十丈的冰层。

  夫子神情微凛,厉声喝道:“还不出手!”

  宁缺心头一紧,左手二指轻拈,一道火符破风雪而起,准确地落在木盆之上,释放出一道炽热的暖意,把那几尾鱼与寒气隔开。

  见此情形,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牡丹鱼可以冻,解冻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温度太低,一不小心,便会冻过头,看你这符道本事,还真有了几分颜瑟的水准,也算是有资格吃这鱼了。”

  ……

  ……

  桑桑做菜的水平很普通,但她的刀功就像她非人类的计算能力一样,非常精准,片刻功夫,砧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鱼肉,堆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木头砧板上,真的长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

  他们此时在一间荒人废弃的帐篷内,有宁缺的火符支撑,又拣了些粗大的木头,帐篷里的温度还算是比较宜人。

  “桑桑这丫头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

  夫子在旁表扬道。

  宁缺布置好碗筷,便准备吃饭。

  他总觉得,这一天时间之内,吃得实在也太多了些,虽说跟着老师,吃的都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可银票太多了也嫌沉啊。

  夫子调好酱油、姜汁,还有一种青色的调料,夹了片鱼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点即起,送入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感慨说道:“这鱼没有往年肥嫩,只能将就着吃。说起来,热海已经快要冻到底部,也不知还有几条牡丹鱼。”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许是吃得太撑的缘故,说道:“老师,既然热海里没有几条牡丹鱼了,我们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夫子训道:“蠢货,正是因为没有几条了,所以才得赶紧吃掉,不然等牡丹鱼绝种了,想吃到哪儿吃去?”

  宁缺笑着说道:“被冻死,也比被咱们这样生切着吃要好些。”

  夫子说道:“作为这么好吃的鱼,被我们吃掉,当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宁缺腹诽道,怎么不见你把被昊天吃掉当成最好的归宿?

  ……

  ……

  牡丹鱼很好吃,份量却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扫而空,绝大多数自然还是进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觉得有些惭愧,夫子很慷慨地动用神通,在冰冻的雪海某处坳口里,生生融出两洼温泉,供大家享受。

  热雾蒸腾,水温微烫,池畔便是山石残雪,这幕画面在星光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迷人,宁缺泡在热水里,觉得好生舒服。

  桑桑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你不要总和夫子吵架。”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吵闹只是为了热闹……我总觉得有些问题。”

  桑桑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宁缺说道:“你不觉得老师的表现很奇怪?带我们吃了这么多好吃的,又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他不说?”

  桑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总觉得老师现在,就像当初你在瓦山时那样,是在向我交待后事,说的话都是遗言。”

  桑桑闻言微怔,然后轻声说道:“你在瞎想什么呢?”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为书院弟子,我们坚信老师是最强的,尤其是这次之后,我更是确信,除了昊天,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六十七


雪中温泉,发着汩汩的声音,微烫的水里不可能有鱼,那便是气眼正在吐着泡泡,宁缺想着老师融一温泉,居然连这种细节都没有遗漏,再想着先前心中的警惕不安,情绪变得愈发复杂,沉默不语良久。

  桑桑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不说话,但确保他悲伤或难过时,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的头发剪短后,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黄萎弱细,变得乌黑了些,此时被水打湿后黏在颊畔,看着添了几分秀丽。

  因为温泉里的沉默和异样的情绪,还有那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对别离的恐惧,宁缺觉得自己的怀抱很是空虚,想要拥抱,于是他把桑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热泉中相拥着,然后开始亲吻,抚摸。

  “你们还没有成亲吧?”

  便在这时,夫子的声音从隔壁那眼温泉里传了过来。

  桑桑被惊醒,赶紧离开他的怀抱,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毛巾提到微微隆起的胸上,面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宁缺转头望向雪后喊道:“订亲的时候,您可是批准了的。”

  夫子说道:“订亲和成亲可是两个概念。”

  宁缺说道:“不就是差一个拜天地的程序?这时候夜天雪地,我和她拜拜便是。”

  夫子说道:“有我在还用得着拜什么天地?而且昊天在上,它可不见得喜欢看你们两个人真的成亲。”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自己和她成亲,要获得昊天的祝福认证,确实是有些不妥当。

  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和桑桑说的忧虑,沉默想着,莫非老师已经提前确认了那道不安的情绪,所以想在离开之前看着自己成亲?

  ……

  ……

  夜穹里的星光变得明亮了些,雪海畔的坳湾里,白雾蒸腾,没有红烛,也没有知客,只有站在雪堆上的夫子,和跪在雪堆下的一对小儿女。

  此情此景,颇似仙境,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仙境里的三个人,穿得都不怎么周整,看上去和那些传说中的仙人没有什么关系。

  夫子用一件大毛巾裹着,天寒地冻,他的身上依然热气蒸腾,就像是只白灼的鱼,从毛巾边缘滴落的水,落地而冰。

  宁缺和桑桑跪在雪堆下,对着夫子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拜过了长辈天地。

  他们直起身来,额上发端残着雪屑,却发现夫子已经不在雪堆之上,那里只剩下一张快要被冻成冰块的湿毛巾。

  夫子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从雪海深处传来。

  “好好洞房吧,没有人会闹你们,我骑马出去玩会儿。”

  ……

  ……

  一夜无言。

  宁缺醒来时,天还未亮,依然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如今的热海已经近乎永夜,想要看到太阳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桑桑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在他怀里拱了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看着就像只小灰兔般可爱。

  帐篷外传来一道极香的味道。

  宁缺知道老师回来了,赶紧把桑桑摇醒,开始洗漱穿衣。

  夫子用昨夜剩下的牡丹鱼骨,熬了一锅鱼粥。

  桑桑掀开厚重的毛毡,走出帐外,寒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到锅旁,接过夫子手里的活儿,脸上微羞的神色,渐渐变为平静。

  与桑桑的平静相比,宁缺脸上的傻笑挂了很长时间,直到吃完鱼粥,桑桑去温泉收拾碗筷时,他依然还在傻笑。

  夫子拿着牡丹鱼的尾骨剔牙齿,一边剔一边看着他说道:“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感觉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老房子?”

  宁缺咳了两声,说道:“一起过了十几年,哪有您说得这么夸张?”

  夫子忽然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感觉怎么样?”

  宁缺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根鱼尾骨,无奈说道:“看看您现在这样子,哪里像是书院院长?人,不能为老不尊成您这样吧?”

  夫子把鱼骨扔进雪里,说道:“我可没有窥淫癖,只不过你这事儿太罕见,要知道你和她的洞房,将来是必然要上史书的,所以细节你得记清楚。”

  宁缺不明白夫子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他有些累,所以又去补了一觉。

  大黑马也在帐篷里补觉,它昨夜在雪海之上狂奔百里,也很疲惫,而且觉得很是羞耻,虽说夫子不是普通人,但被一个赤裸的老男人骑了一夜,终究还是羞耻。


           ——————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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