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经过小院的战斗,宁缺很清楚七枚的身体具有怎样的强度和可怕的修复能力,而他只是讲经首座的弟子,只不过修至肉身成佛。

  这位悬空寺讲经首座,元十三箭无法射穿,挟着昊天神辉的朴刀,无法留下丝毫痕迹,明显已经修至身心皆金刚不坏的佛门至高境界!

  何为金刚不坏?

  那便是怎么打都打不坏。

  那这场战斗还怎么打?

  宁缺从来都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但今天他似乎终于看懂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

  ……

  讲经首座换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宁静望向数十丈外的宁缺,缓缓放下手中的锡杖。

  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杖尖终于与地面接触。

  锡杖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

  ……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杖,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得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得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的血水,说道:“在我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渡众生,原来是这么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己。”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得,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己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也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

  ……

  “琤!”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向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玉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

  ……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杖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却不知这风起于湖上,还是来自于这名书生。

  直到此时,那些箭手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弓成了废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乱射向空中,不知飞去了何处。

  他们震惊地望向场间那名书生,隐约猜到与此人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更疑惑于这个人是谁。

  宁缺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现,然而他还是出现了。

  看着那名书生,他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骤然间松弛下来,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涌入体内,从烂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阳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无援地逃亡,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感觉真好。

  大师兄转过身来,看着宁缺浑身是血,不禁觉得有些负疚,有些惭愧,又很是欣慰,声音微颤说道:“师弟,我来了。”

  宁缺看着大师兄满身灰尘、憔悴疲惫的模样,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感动无比,声音微颤说道:“师兄,你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完全同时响起。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怔,相看一笑,然后一起开始咳嗽。



  。。。。。。。。——————第十九章



宁缺咳嗽,是因为受了伤,却不明白大师兄为何也在咳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只是此时场间局势依旧紧张,即便大师兄来了,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那位已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有些累……很简单的答案,然而怎样的劳累,才会让一个五境之上的绝世强者,都出现境界不稳的征兆?

  宁缺怔怔看着师兄憔悴的容颜,感动至极,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时,讲经首座终于开口说话。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这场浩劫已经渐渐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百姓,像今日这些人一般惨死?”

  大师兄看着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百姓尸首,看着那些断肢残骸,看着肠流满地,感觉到鞋底与稠血微粘,脸色微白,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正因为如此,所以黯然得那样哀伤。

  宁缺知道大师兄是多么善良温仁,此时看到他脸上的黯然情思,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大师兄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黯然良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望向首座,缓声说道:“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讲经首座沉默片刻,轻拂僧袖,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家气息,从他的指间散溢而出,笼罩在人海里的通道上,隔绝开了内外。

  “天启十六年秋天,我去过悬空寺,您避而不见,这个秋天,我也去过悬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见,今天既然相见,终于能让您听见这些话。”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平静说道:“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将来,书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老师以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并不见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有遗言,这两年来的诸般事由,亦已确定,冥王之女体内的阴寒气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苏醒过来,冥王便能降临冥界,如何能不杀?”

  大师兄说道:“老师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为他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师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微微皱眉,问道:“夫子为何如此说?”

  大师兄说道:“因为老师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地,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用老师的话来说,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沉声说道:“但这是佛祖看到的将来。”

  大师兄看着他的脸,平静说道:“老师说,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而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坐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体内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它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第二十章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的情绪有些不宁,却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夫子的推论是正确的,在他心中老师永远正确,不可能犯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宁缺忘记了一件事情,夫子在书院弟子心中,拥有比昊天和佛祖还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夫子虽然很高,但不可能高过佛祖和昊天。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大师兄说道:“佛祖不见得是对的,夫子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大师兄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老师果然没有说错,要改变他人的观念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不过……”

  大师兄神情微怔,然后面露喜色,宁缺正在失望,听到不过二字,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眸骤然一亮,问道:“不过什么?”

  讲经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缓声说道:“这座白塔亦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塔是何意。此时听到夫子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想见今日之事?”

  大师兄说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桑桑在白塔里生活?”

  讲经首座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大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白塔镇妖,万年才能开启一次。”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背上的桑桑,他看着小姑娘苍白憔悴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那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桑桑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怜惜,却又显得很是警惕不安。宁缺看到了大师兄的眼神,微觉苦涩,心想即便是老师,对于桑桑变成冥王之女这件事情,也很难接受吧,然而书院待他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师兄又望向宁缺,看着他脸上的血水,看着他眼睛里的黯然,看着他的疲惫。沉默片刻后,他对讲经首座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把她带回书院。”

  讲经首座平静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再次咳嗽,身体微佝颤抖,显得很是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们能否离开。”

  七枚大师闻言身体一震。宁缺微怔,桑桑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这些事情发生。

  书院和佛宗的谈判正式破裂。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带着你们离开,我们一起回书院。”

  宁缺此时的情绪却有些异样,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明白,如果我请求师兄的帮助,师兄你一定会帮助我和桑桑杀出去,哪怕最终失败,我们都会死,你也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确信这一点,哪怕有时候我自己无法理解这种确信——师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发现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现在桑桑的身世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

  大师兄展颜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宁缺看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说道:“但这些人不会让我们离开。”

  大师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若要被迫行恶,我身为师兄,也应该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今天我们杀死成千上万人,回到书院,然后怎么办?世间诸国进攻大唐怎么办?长安百姓也像朝阳城百姓一样,涌进书院让老师交出桑桑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师兄微怔,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

  宁缺看着人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想着先前倒在自己刀锋下的那些面孔,然后他看到了那名拿石头砸桑桑的小男孩,还在人群里哭泣。

  “师兄,你打过架吗?”他忽然问道。

  大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微笑问道:“那师兄你杀过人吗?”

  大师兄继续摇头。

  宁缺继续笑着,因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觉得浑身放松,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明朗。

  “这两个问题我以前问过皮皮,十二师兄他至少是打过架的,这点比师兄你要强。对了师兄,皮皮现在过得怎么样?”

  大师兄说道:“皮皮回观里了。”

  宁缺感慨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看来爱真的需要勇气。”

  大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他说道:“师兄,我也有勇气。”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地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得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定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悬在他手腕上,不停摆荡,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我从小到大都在行恶杀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何必还要让师兄脏手?既然已经有血,那便继续有吧。”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大师兄始终沉默,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变成不安,说道:“小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师兄,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宁缺说道。

  大师兄有些难以理解,眉头缓缓蹙起,想了想后说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会,为何又要分开?”

  宁缺安静片刻后说道:“因为我忽然才明白,师兄你一直找我就是为了带我回书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实只是想等到你。”

  “师兄,我很感谢你的出现,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在大师兄身前跪下,大礼参拜。

  “因为见到,所以可以分离,原来相见,便是为了分离。”

  大师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着他跪下,揖手还礼,感慨说道:“感谢师弟从今日起真正把我当作师兄。”

  宁缺再拜,说道:“大师兄,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师兄还拜,说道:“师兄无能,不能带你离开,你莫要怨我。”

  宁缺无言再拜。

  大师兄再拜,说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师兄总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第二十一章


分道而行,首先得上道——而白塔寺里的人们不会让宁缺带着桑桑离开,先前被他血腥手段震慑、惊惧渐分的人潮人海,随着讲经首座降临人间,再次获得了勇气和力量,讲经首座本身却才是宁缺和桑桑离开的最大障碍。

  大师兄把宁缺扶起,不知从哪里取出数枝铁箭,递到他的手中,说道:“这些是你遗失在瓦山的铁箭,六师弟进行了修复,你如果能逃出去,把符线再处理一下,这几个铁筒也是六师弟做出来的,他托我带给你。”

  宁缺接过沉甸甸的铁箭,放进箭匣,把其中一个小铁筒旋紧在一枝铁箭的箭簇上,说道:“我和桑桑自己走,师兄你就不要送了。”

  大师兄望向湖畔寺内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说道:“如果你们自己能走得了,先前又何必一直等我来?”

  宁缺看着师兄眉眼间的疲惫,很是不安,在他看来,纵使大师兄已经破五境入无距,但面对已经晋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依然没有什么胜算。

  大师兄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温和说道:“确实没有几个人能胜过首座大师,不过至少我可以拦住他。”

  接着他继续说道:“大师脚踩厚土,金刚不坏,法门里唯一的弱点,便是过于缓慢,而且按照当年的承诺,他不能出手,所以我有信心送你离开。”

  他们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为再如何小的声音,想来也无法瞒过讲经首座的听觉。

  讲经首座盘膝坐在地面上,右手握着锡杖的中段,神情恬静自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

  宁缺看着这名佛宗至强者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总觉得大师兄出手之后,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伸手便去抓大师兄的棉袖。

  然而当他的指尖应该触到大师兄的棉袖时,却发现只抓住了一阵风。

  微风无由而起,大师兄身上的棉衣轻颤,然后身形骤然虚化,凭空消失,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了一个字在他耳畔回荡。

  “走。”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是述别情,徒呼喊的时刻,大师兄既然已经出手,他便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逃走,不然那便是误了大师兄的安排。

  就算大师兄能够把讲经首座拖住一段时间,白塔寺里的人群,尤其是七枚大师和那些佛宗强者,还有那些来自西陵神殿的道门强者,都有可能把他和桑桑留下,所以他背着桑桑,毫不犹豫转身向白塔下那片静湖奔去。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脚步骤然一沉,重重落到地面上,再难抬起。


这正是他唯一会的不定神符——二字符!

  带着桑桑连日逃亡,在小院前危在旦夕,因为担心念力消耗过剧,宁缺一直强行隐忍着没有使用,而此时看着大师兄面临危险,他哪里还会犹豫!

  然而他再次发现了极为诡异的事情。

  无论他的念力怎样狂暴地喷涌而出,无论他的指尖在空气里的划动怎样稳定有力,都无法让手指在空中画出的符线产生任何符意,而且他还隐隐产生了一种更为警惧的推测,就算神符能画出来,也没有办法调动天地气息!

  随着讲经首座的经文缓缓道出,白塔寺里的天地元气,竟就像湖塔寺人风雨雪等诸自然之物一般,沉寂清静到无法调动的程度!

  声声经文入耳,宁缺的识海都开始渐渐变得寂静起来,完全不想调动任何念力,身体逐渐放松,只想坐下听经,甚至就连体内的浩然气都变得平伏很多,那颗在腹内不停旋转的晶莹液体,都开始变得缓慢!

  宁缺看着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震惊无言,心想这是什么手段,竟能够影响到自己的内在,显得如此强大!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震惊说道:“言出法随!”

  ……

  ……

  “如是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讲经首座的经文,在白塔寺里不停回响,如钟声一般悠远,如木鱼声一般清静,如焚香声一般细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一切皆空无,风露雾电雨雪自然没有,而在人间最初的那些岁月里,本也没有什么天地气息,那又何从调动操控?

  讲经首座是悬空寺至高者,他的弟子都要比戒律堂首座之类的大人物地位更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悬空寺本就是替佛讲经之地。

  而讲经首座在五境之上,他有自己的佛界,所以他是人间之佛,他在人间讲的经文便是佛经,说的话便是佛言。

  佛言,便是他这个世界的规则。


          ——————第二十二章


宁缺手腕微挫,一把紧紧握住朴刀的刀柄,看着这些向场间围来的人们,沉默地皱起了眉头,他体内的浩然气虽然受到了讲经首座佛言的镇压静度,但他入魔后身体极为强悍,单凭肉身对战,他并不怕谁。

  只是七枚大师肉身成佛,也是名极强悍的武者,他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和桑桑的身体,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他怎样才能保护大师兄和桑桑不受到伤害?

  在人间佛的国度里,佛言如悠远钟声般不停响起,宁缺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脱离佛国,再如何坚韧,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绝望。

  便在此时,大师兄再次开口说话。

  他被佛言逼出无距,脸色苍白如纸,瘦削的身体如湖畔的柳枝般悬在空中,但他的脸和身体都还是那般干净,不染纤尘。

  他看着讲经首座,干净的眼眸里忽然出现一抹刚毅的神色,缓声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

  ……

  大师兄的语速依然很慢,显得很文雅。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显得很可亲。但他的语气却是那般的刚毅,显得很坚定。

  他说的这句话,是很多年前老师教给他的,他就像书院后山所有学生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的话,因为他认为老师的话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当然有效,这便是书院追求的理所当然!

  宁缺不明白大师兄此时为何忽然要说这样一句话,七枚大师也不明白,那些向场间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卫下意识里停下脚步。

  场间只有讲经首座,才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明白大师兄这句话的意图,他的神情骤然一肃,吃惊地望向他,右手离开锡杖。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当大师兄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清静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噼噼啪啪细碎的破裂声。

  白塔寺还是白塔寺,视线所及皆寻常,然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渐有微风起于湖面,如冻浆子般的湖水开始荡起小圈的涟漪,湖畔的柳枝仿佛被根无形的线斜斜牵起,然后摆回,开始了第一次摆荡。

  原来是佛国的世界破了。

 

宁缺知道这不是幻境,也不是讲经首座的精神世界,而是真实的天地气息,是讲经首座以无上佛威,把天地气息拟成了满天神佛的模样!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在这道无上佛威之下,在满天神佛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缓缓跪倒,痛苦得脸色苍白,雪山气海似乎马上便要毁灭!

  而他背上的桑桑情况更是严重,当天光透过云层里的缝隙洒到她身上时,她的身体顿时被镀上了一层黑色,小脸虽然苍白,但却隐隐透着极为不吉的黑灰色,不断向外呕的血,竟也如烂柯后寺时那样,全部变成了墨汁一般的事物!

  此时的白塔寺里,唯一能够与讲经首座佛言抗衡的,便是书院大师兄,他自然也成为了无上佛威最主要的攻击对象。

  大师兄的眼中没有诸多色彩,没有野狐,没有巨象,也没有无情的洪水与烈火,他只看到了满天神佛在星辰的陪伴下,向自己冲来。

  每一位远古神话之君,都有无上神威,每一座佛宗传说之佛,都有无上佛威,每一颗星辰,都是无法撼动的天地之威。

  大师兄体内的骨骼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的眼角开始渗出血丝,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境界都已经濒临崩溃。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刚毅。

  大师兄抬起头来,望向狂暴卷动的乌黑云层,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七色光泽,远古神佛,如雨星辰,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

  讲经首座银眉垂落,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过一道血红之色,佛言骤止!

  “怪!”

  “力!”

  “乱!”

  “神!”

  大师兄每道一字,便有一口鲜血吐出,连道四字,便吐了四次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看过的洁净雪地。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朝阳城上空的云层骤然静止,那些撕扯不停的狂暴云团,惊恐地互相依偎挤压在一处,散开的那些缝隙顿时合上。

  再无一丝天光能够穿过云层洒落地面,七彩的色泽瞬间消失,白塔寺回复原先的模样,那些佛威拟成的巨象野狐,发出几声类似哀嚎的鸣叫,散作无数光点,消失在天空之中,而那些手持金杵的佛宗传说尊者,那些远古神话里的圣君之流人物,那些如雨般落下的星辰,瞬间破碎无踪!

  子不语怪力乱神。

  诸天神佛退散!

  ……

  ……

  来自月轮国八荒四野的天地气息,渐渐停止,为朝阳城带来一阵极大的风沙,白塔寺刚刚回复原来的模样,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讲经首座沉默看着风沙里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件已经被血浸透的棉袄,银色的眉毛缓缓飘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塔寺里数万民众震惊错愕看着天空,根本不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都开始揉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七枚大师和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看着场间那名书生,脸上写满了震惊的神情,即便是七枚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敬畏。

  众人都知道,那名书生为了对抗首座的佛言,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然而一言出,便能令满天神佛消散,这已经足以震惊世间。

  书院大先生,果然就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抬起右臂,擦去唇角的血水,看着讲经首座,却对身后的宁缺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不立险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宁缺看了眼师兄的背影,猛地转身向人群外掠去。

  大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然后再次消失。

  讲经首座的身旁卷起一阵巨风。


       ——————第二十三章


宁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背着桑桑便开始逃亡。

  天地元气化作的满天神佛,被大师兄一句子不语尽数碎为虚无,形象骤失,变成了无数泛着光泽的碎絮,他穿掠而过,光屑落在他和桑桑的身上、头上,被二人身上渐凝的稠血粘住,闪闪发光就像是镶了无数颗钻石。

  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宁缺几个纵身横掠,刚寻找到一个相对薄弱的突破点,便发现七枚出现在身前不远处。

  讲经首座被大师兄暂时困住,场间境界实力最高的便是这位七枚大师,宁缺最警惕的也是他,而这位悬空寺强者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面对七枚,面对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宁缺没有带着桑桑逃离朝阳城的信心。

  人群已经围了过来,把白塔寺里的湖岸桥道和殿廊,堵得严严实实,佛宗的苦修僧开始集结,两名红衣神官带着十余名西陵神卫出现在人群最前方。

  宁缺身体微寒,但就在下一刻,他注意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那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脸上的神情很奇怪。

  那两名红衣神官,看着高速奔来的宁缺,并不警惕,更不惊恐,也不愤怒,显得非常平静,平静中带着无限的尊敬还有一抹决然。

  宁缺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两名红衣神官,然后他注意到,这两名红衣神官流露出尊敬与决然神情之时,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着的桑桑。

  两名红衣神官站在七枚身旁,十余名西陵神卫和数十名佛宗苦修僧,正向着他们集结,意图就在这里形成一堵厚墙,拦住宁缺。

  洁白的光焰,从这两名红衣神官的手掌里缓缓燃烧而起,瞬间照亮因为被云层笼罩而显得有些清幽的佛寺,正是昊天神辉!

  十余名西陵神卫的眼眸,被昊天神辉照耀得明亮起来,先前对宁缺的警惧,尽数变成了自信与骄傲,还有殉道者的狂热。

  看着两名红衣神官掌心燃起的昊天神辉,宁缺眼瞳微缩,心中涌出极大警意——曾经是光明之女的桑桑,拥有世间最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他对西陵神术也不陌生,知道即便是在拥有无数强者的西陵神殿里,能够修行神术的神官也极为稀少,结果今天居然一下便出现了两个,西陵神殿下的本钱果然不小!

  看着宁缺的身影越来越近,那两名红衣神官眼眸里的决然愈来愈浓,神情愈发庄严虔诚,手掌里燃起的昊天神辉越来越猛烈。

  四道圣洁的白色光焰,从他们的掌心向上而起,场间光明一片。七枚大师看着宁缺,叹息一声,缓步向旁边挪移了两步。

  宁缺明白他这两步的意思——如果七枚大师和这两名红衣神官联手,他无论如何都冲不过去,而他先前没有杀那名小男孩,七枚便给他一个机会,与这两名强大的红衣神官先战一场。

  然而无论是宁缺还是七枚大师,都没有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此时施出神术的对象,并不是宁缺,而是……他们自己。

  昊天神辉的光焰,从两名红衣神官的掌心喷涌而出,从他们的红色神袍下方喷涌而出,顺着那些细密的布料间隙钻出来,从他们的口鼻眼耳里喷涌而出,从他们的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里喷涌而出,两名神官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两盏明灯!

  七枚大师瞬间感知到了极大的危险来临,却根本来不及纵身避开,闷哼一声,盘膝趺坐于地,结了个莲花印,双手护住自己的双眼。

  两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的桑桑平静微笑,笑容被光线耀得非常从容,然后他们的身体大放光明,然后,猛然……自爆

  轰轰两声巨响!

  白塔寺里的天地气息骤然一乱,湖水剧烈地震荡,不知多少株垂柳断裂堕地,无数鲜血与断肢,在空中飞舞,一瞬间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西陵神术是道门救人治病的最高法门,然而谁能想到,一旦决然以光明燃烧自己便能杀人,便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黑压压的人群,被两名自爆的红衣神官硬生生炸开了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地带里只有死亡,再没有能够站着的人。

  至于那两名红衣神官的身体,早已在恐怖的自爆中化为飞灰,寻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只有红衣的碎片在空中缓缓飘落,就像是凝结的血。

  一片红色的神袍碎片,飘到宁缺的肩头,桑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把这片碎衣拾起,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惘然。

  她不知道那两名红衣神官,为什么要如此惨烈地自爆,但她看到了两名神官临死前望向自己的眼神,所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烟尘渐渐散去,白塔寺里一片狼藉,到处是伤者的痛呼和呻吟之声,放眼望去,血流成河,残肢成堆,场面惨不忍睹。

  七枚大师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血痕,还有很多焦糊的痕迹,虽然他已然肉身成佛,但面对两名西陵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依然受了极重的伤,而如果不是看着宁缺过来时,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只怕此时受的伤会更重。

  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望向场间,脸色变得极为严峻。他没有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那十几只黑色乌鸦已经飞到了远处。



         ——————第二十四章


  一枝箭重重地射中宁缺的肩头,锋利的箭簇撕破衣衫,没能深入肌肉,只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小伤口,身后撑着黑伞的桑桑身体却微微一震。

  无数枝箭矢如暴雨一般落下,二人身后的大黑伞就像汪洋里的一艘小黑船,不停地颤动,似乎随时都会覆没,沉到海底。

  离开白塔寺,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朝阳城,月轮国从诸郡调来的军队,就在前一刻已经控制住整座都城,街巷之间到处都有箭手。

  宁缺的身体很强,在连绵不绝的箭袭中,依然受了一些轻伤,大黑伞替桑桑遮住了绝大部分的羽箭,伞面上的那些破洞却是极大的危险。

  为了避开列队密集的弓箭手,他没有选择在长街上突袭,而是在街巷里开始绕圈。黑色乌鸦在头顶飞舞,发出难听的嘎嘎叫声,但真正勇敢无畏的朝阳城居民,此时还在白塔寺里,所以没有多少人敢来拦他。

  绕行终究会耽搁一些时间,距离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令他感到不安和紧张的是,他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如雷般的马蹄声。

  月轮国的重骑兵终于到了。

  重骑兵是人间国度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虽然月轮国的重骑兵比大唐的重甲玄骑以及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要弱小太多,但只要数量足够多,依然可以把宁缺和桑桑活生生堆死。

  便在这时,一辆有着神殿徽记的马车,出现在二人身前的巷口。

  宁缺脚步微顿。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一件红色的神袍。

  看着马车里的那名苍老神官,桑桑下意识里紧了紧拳头。她的手里有一块碎红布,只是不知道是先前自爆的两名红衣神官中哪一位的。

  宁缺加快脚步,冲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然后渐渐加速,向着巷外冲去。

  苍老的红衣神官问道:“什么方向?”

  宁缺应道:“北。”

  先前在白塔寺里,两名西陵红衣神官动用神术自爆,替他和桑桑开道,他才有机会避过七枚大师,成功地逃进朝阳城里。

  道门神术是仁慈法门,被视为昊天赐予信徒最大的礼物,在西陵教典中,动用神术自爆,被视为对昊天的极大亵渎,是被严禁的行为,据说这样做的人死亡之后,将永远无法进入昊天神国,灵魂只能在冥界孤独漂流万世。

  对于普通的昊天信徒来说,不能进入昊天神国,都是无法接受的、最残忍的惩罚,更何况那两名红衣神官能修行神术,对昊天的信仰必然坚定无比,那么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能让那两名红衣神官不惜沉沦冥界,也要救自己?

  桑桑隐约有所察觉,宁缺则是没有时间思考,一直很是困惑不解,直到他看到马车里这名苍老神官,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他和桑桑都见过这名苍老神官,在齐国的道殿里。

  这名苍老神官姓陈名村,是西陵神殿驻齐国的红衣神官,在齐国地位极为尊崇,最重要的是,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靠在宁缺肩头,睫毛微眨,伤感说道:“何必如此?”

  陈村神态谦卑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哪怕无法进入昊天神国,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神座大人您不用因此悲伤。”

  宁缺这时候在驾车,但把这句话听得非常清楚,敏感地注意到,这名苍老神官没有像在齐国时那样,称呼桑桑为光明之女,而是直接称她为神座大人,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问道:“那两位神官是……”

  陈村戚容微显,淡然说道:“华音是宋国宫廷神官,宋希希一直在大河国,如果他们留恋人间荣华,便不会随我来月轮。

  红衣神官在道门里的地位非常高,西陵神殿桃山上倒还普通,但只要是派驻到人间国度里的红衣神官,往往就像陈村在齐国一样,拥有近乎帝王的尊严与权势,宁缺听到那两名红衣神官的来历,变得更加沉默

  西陵神殿的马车在朝阳城里狂奔,黑色乌鸦不知何时再次飞来,在马车上盘旋飞舞,宁缺对朝阳城的街巷非常熟悉,又可能是因为马车上的神殿徽记,让月轮国的骑兵有所忌惮,竟有惊无险地连闯数道拦截线。

  朝阳城内密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竹笛之声大作,月轮国的骑兵终于醒过神来,开始追击这辆马车,佛宗的苦修僧也开始向黑色乌鸦的方向聚集。

  宁缺转头望向右手方向远处的那座白塔,想着大师兄还在那里,也不知道与讲经首座这一战的最终结果,很是担心忧虑。

  这时候他忽然看到,桑桑小腿上的裤子不知何时破了,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先前被箭手袭击时,大黑伞没有完全遮住,被箭簇撕走了一片血肉,想来应该是极疼,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距北城门近了,只是为了躲避箭手和骑兵,马车在城中绕了些路,佛宗的苦修僧已经提前抵达那处,宁缺甚至感知到了七枚大师的气息。

  陈村看着北城门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眼眸却是无比平静,那是连死亡都不在意的真正平静,这种平静显得极为决然。

  他望向桑桑,看着她腿上那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流了太多血的缘故,桑桑小腿上的箭伤没有什么血,但在边缘处,还能隐隐看到一些血迹,那些血是黑色的。

  陈村声音微哑说道:“神座大人,请您告诉我,我们没有做错。”

  桑桑看着这名忠心耿耿的老年下属,心头微酸,准备说实话。

  宁缺挥动马鞭,在车前狠狠抽了一记,鞭声响亮。

  这一记马鞭,仿佛是抽在桑桑心上

  桑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碎红布,指甲仿佛要刺进肉里,沉默片刻后,看着陈村脸上的皱纹,平静说道:“光明永远不会犯错。”

  听到她的回答,陈村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似乎瞬间年轻了数十岁,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跪倒在她身前,虔诚地亲吻她的脚背。

  ……

  ……

  北城门外,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只有数十名佛宗苦修僧。

  七枚大师站在这些苦修僧身前,苍白的脸上神情非常宁静,身上那些伤口还在流血,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伤口里那些像光屑般的神辉残烬,非但没有治疗的效果,反而持续切割着他的肉身。

  按道理说,他和这些佛宗苦修僧,应该在城内拦截宁缺胜算更大,但他选择城外作为战场,因为先前在白塔寺里,面对那个小男孩,宁缺终究没有拔出鞘中的朴刀,那么作为佛宗高僧的他,凭什么做不到不伤无辜?

  一辆马车自朝阳城如同虚设的城门处冲了出来,挟着一道烟尘。

  七枚大师默宣一声佛号,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对着那辆马车疾点,竟是以残缺之手施出了完整的佛门真言大手印。

  那辆马车没有停下,而是瞬间撞破强大的佛法气息,继续向着七枚大师和数十名苦修僧撞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辆马车忽然燃烧起来。

  不是普通的燃烧,是在用昊天神辉燃烧,那些能净世间一切物的昊天神辉,从车厢里从车帘处喷涌而出,瞬间破掉真言大手印的笼罩。

  七枚大师骤然一凛。

  白塔寺里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后,他便知道,西陵神殿内部有人不愿意冥王之女死去,他因此极为警惕。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居然又出现了一名自甘堕落冥界的神官,而且看马车上喷涌而出的昊天神辉,那名红衣神官竟是更加强大!

  熊熊燃烧的马车,继续向前。

  七枚大师急声命令诸僧侣退避,心情愈发沉重。

  西陵神殿究竟怎么了?昊天道门究竟怎么了?整个道门能够修行神术的红衣神官,最多也不超过十人,今日的朝阳城居然便来了三人,而这三名红衣神官居然都背叛了西陵神殿,要助冥王之女逃走!

  ……

  ……

  炽烈明亮的光团出现在朝阳城外的原野间。

  燃烧的马车瞬间粉碎,然后化为虚无,换作无数道威力强大的神辉喷涌,层层叠叠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狂风劲吹,石砾乱滚!

  数十名佛宗修行者被震飞,七枚大师首当其冲,再受重伤!

  当红衣神官陈村开始燃烧自己最后生命的时候,宁缺已经背着桑桑,从后面跳下了马车,然后借着光焰的遮掩,向前冲刺。

  燃烧的马车,是最无畏的冲锋者,也是最强悍的开道者。

  苍老神官用生命换来的光团,震动了城外的原野,狂风飞砾间,宁缺背着桑桑,从那些被震倒的佛宗强者们中间狂掠而过。

  桑桑把头埋在他的肩后,没有去看原野间四处飘落的神辉余烬,拳头紧握。

  宁缺奔跑着,看着北面不远处的大青山,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的声音并不响亮,也不尖锐,似乎是随意吹的。

  在天空中飞舞的黑色乌鸦却听得非常清楚,发出嘎嘎难听的声音回应。

  远处大青山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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