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小白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也是能看清一切本质。

将夜原著猫腻摘选宁桑片段

  朝阳城的守卫比去年秋天刚到时要显得严密了很多,但宁缺相信要带着桑桑溜出去问题不是很大,只是先前他手握大黑伞散开念力感知,发现朝阳城里的强者数量多了不少,更令他警惕的是,月轮国朝廷明显加强了对朝阳城内部的搜索,街头巷尾到处可以看到军士,难道说佛道两宗已经确认自己和桑桑在朝阳城里?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只是去哪里呢?

  如果宁缺只是一个人,他早就会离开朝阳城,无论回书院还是去别处飘零,他都有自信,不会被佛道两宗发现自己,然而如今他带着重病未愈的桑桑,实在是不敢贸然行事。

  在朝阳城里住了百余日,始终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踪迹,大师兄似乎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这让他猜测,道佛两宗可能用了某种方法,而他也没有办法去仔细寻找,因为隐匿行踪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断绝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不放心独自留在院中的桑桑,宁缺的察探工作很快便结束,他一面在脑海里不断加深着刚刚绘制出来的地图,一面向小院走去。

  在离小院约数十丈外有条极不起眼的小溪,溪畔生着些青树,他走到一棵树下,看着小院方向,确认桑桑没有任何问题,在树畔坐了下来,疲惫低头。

  一个秋天在烂柯寺,一个秋天在荒原,然后来到朝阳城,整整一百多天的时间,他都处于极度的紧张和焦虑之中,虽然身体能够得到休息,精神却没有放松的机会,哪怕只是刹那时间的放松都没有。

  从小时候离开长安城开始,他便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无论在岷山还是在荒原,都经常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里,但那时候的紧张,总有舒缓的机会,无论是饮酒还是在火堆旁高声歌唱,然而如今他和桑桑是这样的孤单,面对着整个世界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根本找不到任何宣泄压力的机会。

  宁缺以为桑桑察觉到自己精神的异样,才试图用可爱和闲话斗嘴让自己放松下来,他也极为配合,然而却依然无法改善他当前的精神状态,脑海里那根弦崩到今天已经崩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他从溪畔拣起一块石头紧紧握住,然后缓缓用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松开手掌,掌心的那块石头已经被压成了几截石砾。

  然后他站起身来,对着那棵青树重重地捶了一拳。他想学着记忆深处某篇文章里写的那样,用这种方式来排解沉重的压力,如此回到小院后,才能用最平静的神情、最温和的态度,面对病中的桑桑。

  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

  宁缺看着身前的青树,看着自己悄无声息陷进青树坚硬树干里的拳头,眉梢微微挑起,嘴唇微分,看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

  回到小院时,他已经回复了平静,摸黑钻进被褥,抱着桑桑微凉的身子,把脸靠在她的颈后,深深嗅了一口,说道:“赶紧睡吧。”

  桑桑感觉颈后有些微湿,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但在他的眼里除了平静和温暖,没有看到别的任何东西,低声问道:“你哭了?”

  宁缺微笑说道:“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桑桑把头埋在他怀里,说道:“是不是先前提到山山姑娘,让你想起那些事情,愈发觉得后悔难过,所以伤心?”

  这是这些日子两个人经常做的事情,但宁缺这时候没有心情,所以他只是沉默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传达着掌心的温暖。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很笨吧?”

  宁缺问道:“哪里笨?”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本来就不可爱,却想装可爱哄你开心,装得很难看,有时候甚至装成了无理取闹。”

  宁缺看着她说道:“你本就是可爱的。”

  桑桑低声说道:“哪里可爱呢?”

  宁缺说道:“你是我唯一可以爱的丫头,所以可爱。”

  桑桑微笑说道:“好肉麻,好酸。”

  宁缺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句话是皮皮教我的。”

  桑桑还在笑,但不知何时泪水已湿了脸颊。

  宁缺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弹掉,说道:“从五岁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你哭了。”

  桑桑说道:“前些年哭过一次,离开老笔斋那夜。”

  宁缺说道:“以后不要哭了。”

  桑桑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的双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下移,落在她的唇上。

  桑桑微睁着眼睛,微张着嘴唇。

  宁缺用力地抱着她,安静而专注地亲着,仿佛要把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被别人看到,然后夺走。

  桑桑今年一十六,虽然瘦弱,毕竟已经长成一个少女,自有迷人处,宁缺的手伸进她的衣襟,轻轻抚揉。

  桑桑低声说道:“我们生孩子吧。”

  “等你病好。”宁缺看着她仿佛透明的眼眸,说道。

  “如果病永远好不了怎么办?”

  “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朝阳城,找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可是哪里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书院?”

  “如果不能回书院,那么没有人的地方,便是安全的地方。”


天空中的那片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厚。

  云层投下的阴影,已经把大半个朝阳城都笼罩进去,当朝阳升起的时候,朝阳城迎来极短暂的片刻晨光,然后随着太阳升到云层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阴晦的天气之中。

  从昨夜开始,便有数千名月轮国军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带领下,沿着每条街道搜索云层之下的朝阳城,这次搜索进行得非常仔细,没有任何人敢于马虎大意,每家每户都被敲开,水缸粮窖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只有在里正和三户邻居的确认下,没有外人居住,才会在门上贴上一张红纸表示没有问题。

  被云层阴影覆盖的朝阳城面积虽大,但被这么多人挨家挨户搜索,逐步排除嫌疑,总有某个时刻,能够找到藏在云下的那两个人。

  那个时刻的到来,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更要早一些,无论是悬空寺七枚大师还是罗克敌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

  一名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正带领着十几名军士沿着一条小溪搜索,忽然间,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树上,出现了一只黑色的乌鸦。

  苦修僧看着乌鸦微微皱眉,伸手轻挥,意欲把它驱走,然而黑色乌鸦却显得毫不惧人,反而冲着他极为凄厉地嘎嘎叫了数声。

  数声鸣叫后,那只黑色乌鸦离枝而起,在苦修僧头顶绕飞三次,然后向着小溪上游飞去,飞出约十余丈距离,便落在另一株树上,又嘎嘎叫了两声。

  世间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虽然是佛,对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着那只黑色乌鸦的异状,苦修行僧神情渐凝,示意那十余名军士在原地搜索,然后自行随那只黑色乌鸦向小溪北面走去。

  走出约数里地,大概已经走过了五六道街巷的距离,那名苦修僧眼看着那只黑色乌鸦飞入溪畔数十丈外的一间小院里,神情微变。

  紧接着,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树上,在坚硬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清晰的拳洞,眼瞳骤缩,神情大变。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院里真是传说中的那两个人,自己因惊惧而禅心不宁,只怕瞬间便会被对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禅心,平心静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强行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苦修僧双手合什,面无表情,不思不想,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泥胎塑像般,缓步自溪畔离开,穿过窄巷,循着意识深处的本能,向着某处行去。

  他保持这样的状态走过数条街巷,无论是同门师兄弟的呼唤,还是军士异样的眼光,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直到缓步走进白塔寺。

  白塔寺的钟声,让这名苦修僧从无识状态里清醒过来,看着围过来的同门,他眼神里一片惘然之色,然后骤然清醒,现出无穷惊恐,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虚弱说道:“找到了。”

  ……

  ……

  罗克敌看着远处那座小院,魁梧如山的身躯没有丝毫颤抖,如岩石般的脸颊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里熊熊燃烧的战意却似乎要将看到的一切事物都焚成灰烬。

  十八名西陵神卫,身披红色大氅,神情肃然站在他身体两侧,背着神赐长刀,看刀鞘的宽度,便能想见这些神赐长刀是多么的沉重。

  七枚大师站在罗克敌身旁,静静看着远处的小院,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谁能想到,冥王之女会藏身在朝阳城里?”

  两名强者站立的位置,和小院隔着两条街。之所以保持这个距离,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意太浓,浓到以他们的境界都无法遮蔽。


              ——————第五章



罗克敌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等着宁缺出来,还是等着宁缺离开,如果只能看着,我为何要千里迢迢来月轮国看,如果看是为了出手,我们为什么不出手,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容时,既然来看,自然不是看着他们离开,而是要看着冥王之女死去,至于等待……整个人间已经等了一年多时间,再多等片刻,又算得什么?”

  罗克敌说道:“等谁?”

  七枚说道:“等讲经首座入城,按路程算,应该已经快了。”

  罗克敌神情微凛,心想昨日你才说讲经首座不会出手,为何此时却说首座正在入城?不由声音微寒说道:“凭我们这些人,宁缺不可能出得了朝阳城。”

  七枚抬头望向罗克敌的眼睛,微微一笑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在白塔寺知道宁缺藏在这间小院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便多了起来。”

  罗克敌双眉微挑,沉声说道:“那又如何?”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这说明我们现在都有些紧张。”

  罗克敌说道:“你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我是西陵神殿神卫统领,无论实力还是境界都在宁缺之上,更何况掌教大人和讲经首座挑中你我来诛杀冥王之女,你我都明白那是何种道理,宁缺即便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七枚缓声说道:“解释得越多,便代表越紧张,我愿意承认,因为这并不丢人。按人间世的时间算,宁缺入知命境不过数月时间,依道理,不可能胜过我们,但你也应该清楚,从他胜隆庆皇子入书院二层楼,再到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在说明,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你很难找到什么道理。”

  然后他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冥王之女虽然重病未愈,身体孱弱,但真到了最后那时刻,你怎能确定,她不能绽放出长安雪湖畔的那抹光明?”

  罗克敌沉默,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微躁,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呼吸得极为霸道,他的胸膛就如在平原间崛起的一座高峰般,鼓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神情骤变,远处的小院依然安静,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但他感觉到了极为强烈的危险!

  罗克敌一声厉啸,右脚重重跺向地面,跺得地面的土地片片碎裂,借着巨大的反震力量,毫不犹豫地猛然向后倒下。

  此时还要发出一声厉啸,是要警告身边的众人,更是因为他此时正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积满了无数空气,如果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空气宣泄出去,那么他根本无法获得最快的速度,一旦遇袭极有可能散气重伤!

  就在罗克敌啸声响起的同时,远处小院的木门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极为浑圆的小洞,那洞不过三指宽,看不到任何木屑溅飞,悄无声息出现得异常诡异!

  黝黑而锋利的铁箭,无视时间,穿掠数十丈的距离,来到罗克敌的身前,宁缺正是看准罗克敌深吸一口气的那瞬间发箭,哪里会让他避过去。

  黝黑的铁箭,射中罗克敌左肩!

  明明只是一枝箭,产生的效果,却像一只大锤从天空落下,砸在一座巍峨壮观的山峰上,发出一声有如雷霆般的巨响!

  罗克敌大氅下的盔甲上,骤然出现一道极为强大的符意,盔甲表面闪烁起极细的金线,试图把这枝铁箭挡在盔甲之外!

  他身上这件盔甲,是西陵神殿神符师与南晋工部携手打造的神符盔甲,即便整个西陵神殿,像这种等级的盔甲也只有三副,比当年夏侯身上的那副盔甲也只稍弱数分,如果不是掌教大人宠信于他,他根本没有资格穿在身上。

  罗克敌之所以对宁缺态度轻蔑,便是因为他相信,宁缺最强大的武器元十三箭,根本无法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然而就在小院门上还没有诡异出现那个细圆箭洞之前,在他刚刚感知到那股强烈危险意味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凛冬之湖时的宁缺,不过是洞玄上境,那时他手中的铁箭,便能射得夏侯狼狈不堪,后来又在红莲寺前,射得隆庆连爆本命,如今他已经晋入知命境,铁箭甚至能让七念和叶苏这种人物都感到有些忌惮,更何况是罗克敌?

  铁箭狠狠地刺进盔甲里,箭尾高速颤抖,锋利的箭簇不停旋转,在泛着金光的神符盔甲上生生撕出一道箭洞,然后继续绞碎罗克敌的护体真气,猛然深入!

  罗克敌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就像一座山峰垮塌,溅起无数烟尘。

  他的盔甲上出现了一道恐怖的大洞,盔甲洞内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白骨,无数鲜血从血洞里像瀑布般喷涌而出!

  身为西陵神殿统领,数十年来,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战斗,拥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才能在宁缺发箭之前,提前感知到那道危险的预兆,强行啸气而出,如玉山垮塌,才没有让那枝恐怖的铁箭射中自己的心窝。

  即便如此,这位骄傲不可一世的西陵神殿大人物,依然还是受了重伤,如果他不是最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如果他不是穿着掌教大人赐予他的神符盔甲,哪怕只是左肩中箭,想必左臂也会断裂,今日再无再战之力。

  罗克敌躺在地面上,魁梧的身体四周全部是被砸溅而起的石块泥土,看上去就像座倾倒的山峰,左肩喷涌的鲜血,就像是山峰里乱流的瀑布与溪河。

  他看着天空里那层厚厚的乌云,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眼眸里流露出极为狂暴的战意与怒意,右手重重一拍地面,狂吼一声弹了起来,向着远处那座小院冲去。

  元十三箭的威力超过了他的想象,但毕竟没有射死他,他相信自己一旦动起来,小院里那人便无法瞄准自己头脸之类的要害,那么只要自己能够撑过这百余丈的距离,接近小院,便一定能杀死那个可恶的家伙!

  十八名西陵神卫手握刀柄,跟着罗克敌向那座小院冲了过去,阴云之下只见红氅飘飘,声势极为磅礴惊人,看上去就像是千军万马一般!

  ……

  ……

  如一座山峰般向小院砸去的罗克敌,还有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十八名西陵神卫,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恐怖的铁箭狙击。

  因为场间有人的反应要比他们快很多,速度也要快很多,就在罗克敌厉啸刚刚迸出唇间,小院木门上诡异出现箭洞的那瞬间,七枚大师便动了。

  他脚上的草鞋骤然间崩裂成无数碎尘,身体拖出一道残影,数息之间便掠到小院门前,身法之快竟是有若荒原上的狂风,令人震惊无比!

  先前那一刻,七枚听到罗克敌的厉啸声后,并不能确认第一枝铁箭的目标是罗克敌,但他依然没有躲避,反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掠向小院。

  这确实是极为冒险的赌博,但只要靠近小院,拉近彼此间的距离,那便可以让对手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失去大部分的威力,七枚为了杀死冥王之女,不惜己身堕入幽冥,面对这么好的机会,哪里会畏惧赌上一场?

  七枚掠至小院门口,赤裸的双足重重踏在门前石阶下,踩出道道裂痕,身体骤止,然后毫不停歇,行云流水般一拂僧袖,击向院门。

  在一般人看来,修行者最强大的便是驭剑之术,能隔极远距离进行攻击,然而真正修行至高处的那些修行者,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回归自身,无论南晋剑阁,还是悬空寺的苦修僧们,都是如此。

  七枚的僧袖看似寻常,实际上夹杂着无数天地元气,一拂之下,威力有若巨石砸出,喀喇声响里,木制的院门骤然碎成无数块,向着院内激射而去。

  这记僧袖非常老到,就算宁缺在院门后手执铁弓准备射出,面对着无数片激射而来的木屑,也只能暂时避开,只要争取到这段时间,七枚便能近身。

  就在这时,院门右侧方的院墙忽然垮了,数十块砖头如雨般坠落溅飞,砖缝里涂抹的旧年灰泥,更是被震成了如烟如雾般的细尘!

  宁缺的身影从砖雨尘雾里掠出,双手紧握朴刀,闪电般斩向七枚后背!

  此时七枚的僧袖刚刚收回,院门变成无数碎屑正在激射,然而不要说是身在局中的他,即便是正如猛虎般扑过来的罗克敌和十八名西陵神卫,都没有想到,宁缺居然不在院门后面,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破墙而出!

  沉重的朴刀在高速划破空气,却因为速度太快,竟让刀身与空气摩擦而响起的凄厉声,都被敛没在刀势之中,显得那般幽寂,再加上朴刀灰暗的刀身带起的那抹阴暗刀影,让人感觉这一刀根本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冥间。

  锋利的朴刀斩落在七枚的后背上,发出一声如中败絮的怪异声响,七枚的后背神奇地剧烈颤动起来,背上的肌肉仿佛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有的地方开始放松,有的地方开始紧绷,而这些肌肉的力量合在一处时,则变成一道能拦千年洪水的坚固大堤,要把像洪水般冲击自己身体的那把朴刀夹住或者说挡开!

  宁缺感受到了从刀柄处传来的怪异力道,但哪里会理会,大喝一声,浩然气喷涌而出,朴刀切开那些怪异的力道,从僧人的颈部一直拖到腰间!

  嘶啦一声,七枚的僧衣破裂,僧衣之下出现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就像漫过堤岸的洪水般,从那道恐怖的伤口里溢流而出!



            ——————第六章


刀锋在七枚大师的后背上拖行,在极短的时间内,响起很多声轻微的刀锋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可以想见七枚遭受到多大的痛苦。

  然而七枚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宁缺手中的朴刀,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在切割着溪畔的树皮。便在宁缺刀势临身的那瞬间,他转过身来,任由鲜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扇,伸出双手拍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不知道这名中年僧人是谁,所以先前元十三箭选择射向他认识并且警惕的罗克敌,但既然这名中年僧人有资格与罗克敌站在一起,必然是佛宗的大人物,甚至极有可能是悬空寺里像宝树大师这样的强者。

  所以他出手没有任何保留,即便朴刀砍中对方后背,也没有放松警惕之意,他极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朴刀虽在这名僧人的背上留下一道极惨烈的伤口,但刀势终究被先前这名僧人诡异的颤抖防御化解了不少,刀锋切开的都是皮肉,却没有能够砍断对方的骨头,更没有伤到对方的内腑。

  既然如此,这名中年僧人的反击自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在那两双微瘦而像树枝般的手掌袭向自己面门时,他早已做出反应,手中朴刀自低空撩起,从左右横直平削,挟着磅礴的浩然气,再次砍向对方的身体。

  刀锋破空呜啸,声音极为凄厉,虽然发出了声音,但比起破墙而出的第一刀,威力也小不了多少。七枚脸上的神情愈发宁静,拍向宁缺面门的两只手掌,忽然在空中散开,如牧童吹笛一般向两端伸去,便要去捉向自己双眼而来的刀锋。

  宁缺微凛,他不相信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是个白痴,那么对方既然敢用空着的双手来捉自己的朴刀,自然那双手非同一般。

  在电光石火间,他的目光捕捉到这名中年僧人的双手边缘,泛起金色的光泽,不由瞬间想起烂柯寺里,宝树大师那只曾经变成金掌的左手——当时宁缺一箭射出,宝树大师左手仿佛镀金,硬接了一记元十三箭,然后碎裂。

  回忆起当时情景,宁缺相信这名中年僧人绝对无法用一双手掌,便接住自己挟着浩然气的全力一刀,刀势毫无滞碍,反而更加浑然厉狠,继续平直砍了下去!

  啪的一声轻响,七枚大师的右手尾指触到了朴刀的刀锋上,宁缺只觉得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刀身传到刀柄,然后再传到自己的手掌!

  又是数声轻响,七枚大师右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像吹笛按孔般,依次落在刀锋之上,看似风雅脱俗,实则快若闪电!

  当七枚大师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落在刀锋之上时,掌缘的金光之色骤然增浓,然后在极短的瞬间内消失,看不出任何异样。

  五道雄浑的力量,随着这五次指压,尽数灌注进朴刀沉重坚固的刀身中,然后袭向宁缺的身体,刀身嗡嗡作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宁缺体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晶莹水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威胁,竟是没有等待念力召引,便急剧地旋转起来,把无数浩然气输送到双臂之中,让他的双臂变成铁铸一般,握着刀柄继续横切,刀势强悍到了极点!

  此时,锋利的刀锋距离七枚大师的脸颊只有数寸的距离,而也正是在此时,他的左手也终于触到了宁缺刀身上。

  七枚大师的左手只有两根手指,拇指和食指,两只手加在一起只有七根手指,一旦摊开,便像是七枚青桃,所以大师法号七枚。

  虽然只有两根手指,但却比世间绝大多数人的两只手还要好用,还要强大,这与经常使用无关,只与禅心的坚定和过往的故事有关。

  七枚大师左手的大拇指落在刀锋上,没有被割出血口,用的不是右手按孔的姿式,温柔抬着刀身,就像是仔细而慎重地承着一枝竹笛。

  就在那根拇指轻轻抬住刀锋的一瞬间,宁缺感觉到一道强大的力量,像数十丈高的潮水一般,顺着刀身便向自己拍了过来。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就像潮水里礁石上的青苔,不知何时便会被冲走。

  七枚大师最后一根食指也落在了刀锋上,与拇指呈相反的方向,抬住刀锋的另外一侧,依然是承笛的动作,轻柔而平静。

  此时刀锋距离他的脸,还有一寸的距离,但再难以寸进,这位悬空寺的高僧七根手指承抬朴刀,就像举着一枝竹笛,准备低首轻吹。

  画面很雅致,但实际上很凶险。

  一道更加凶猛的潮水,紧随着第一道潮水,向着岸边的黑色礁石拍了过来,击打得礁石上的青苔瑟瑟发抖,已经开始剥离。

  宁缺只觉胸口一阵撕裂剧痛,气海竟有动荡的征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喷出的鲜血化作血雾,随之而起的还有他的一声厉喝!

  宁缺将体内的浩然气尽数逼将出去,一道极为艳丽的金色光辉,从朴刀刀身之上喷薄而出,瞬间把血雾焚净,击向七枚的脸。

  七枚闭眼,一道清淡的佛息,在身前垂落。

  宁缺手中朴刀喷出的昊天神辉,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那道佛息净化一空。

  七枚向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双手依然轻拈柔承着朴刀,不肯松开,于是不再是捧笛欲吹的姿式,而像是顽皮的牧童想要从同伴手中把笛子抢过来。

  宁缺当然不会让这名强大的僧人把自己的朴刀抢走,左手尾指悄无声息地弹出,他施放速度最快的一道火符,便在二人身间燃烧而起。

  符师施符往往需要一段时间,除非是不定符,七枚没有想到,宁缺施出这道火符的速度竟是如此惊人,不得不松开手指,向后再退一步。

  从长安城到朝阳城,宁缺这辈子写得最多的符便是火符,用得最多的符也是火符,因为桑桑惧寒,所谓熟能生巧,说到施放火符的速度,不要说是当年的莫山山,即便是颜瑟大师复生,也没有办法与他相比。

  那张火符变成凶猛的火球,在他与七枚身间猛烈燃烧,就像是一个球状的闪电,显得格外恐怖,但真正恐怖的,其实是宁缺施符同时做出的那个动作。

  他向下蹲去。

  当七枚松开手指后退的时候,他手中的朴刀重获自由,便随着他的下蹲之势,沉重一挫,擦着七枚的腰侧,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狠狠地砍了下去!

  嘶的一声响,七枚僧衣骤裂,腹股沟间出现一道极深的刀伤,虽然在刀锋临体那刻,他还是用那种神奇的方法,卸掉了大部分的刀势,但宁缺选择那处落刀,自有深意,腹股沟里血管极多,稍一破裂,血水便喷涌而出!

  七枚大师的下半身瞬间被血水打湿,那些从腹股沟处源源不断喷出来的血水,开始顺着赤裸的大腿下淌,加上被火符烧焦的眉毛,看上去极为凄惨。

  看着凄惨并不代表失去战斗力,普通的修行者如果中了这两刀,尤其是第二刀,必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但看先前第一刀,这名中年僧人说不定还有手段,所以宁缺毫不犹豫,双手握着刀柄,以身相投,便向对方的小腹狠狠扎了下去!

  如此狠厉的刀法,尤其是这一刺,他用上了剑圣柳白的大河剑意,哪怕七枚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也依然无法避开,只看能不能活下来。

  对于宁缺来说有些不幸的是,今日佛道两宗伏杀桑桑和他,中年僧人自然不可能是单身前来,场间还有罗克敌和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更令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罗克敌身形魁梧,却拥有超出他计算的速度。

  就在他手中的朴刀刚刚刺破中年僧人小腹之时,罗克敌的剑到了。

  罗克敌的剑很特殊,和普通的剑比起来,要粗很多倍,如果不是金光灿烂,剑锋若宝石泛光,又有符线闪烁,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铁棒。

  当那把剑朝着宁缺后背斩下来时,被烟尘鲜血变得有些昏暗血腥的小院前,骤然间变得无比光明,金色的剑仿佛散发着一股奢靡的气息!

  宁缺此时的姿式是半蹲,感知着身后袭来的劲风,根本来不及闪避,仓促回刀,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下,护住自己的后背,然后举刀相迎。

  他的朴刀经由书院四师兄设计,六师兄精心打造,由三刀合一,最是沉重坚固,然而看上去,竟似还没有罗克敌的剑更重,至于暗沉光滑寻常的外表,和罗克敌光华夺目的剑比起来,更像是垃圾。

  朴实的朴刀与华丽的金剑,终于相遇!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街巷尽头月轮国的军士,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宁缺脸色微白,握着刀柄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至于他坐着的地面,早已如蛛网一般裂开,无数砖石与沙泥,喷洒得到处都是。

  罗克敌暴喝一声,持剑再砍!

  宁缺举刀再迎,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朴刀,压向他的身体,似乎非要把他压进破裂不堪的地面,才肯罢休!

  此时宁缺坐在地面,处于极度被动的劣势,纵使能把手中一把朴刀舞得风雨不透,却也只能任由罗克敌挥动着华丽的金剑不停地砍下来,这样持续片刻,他便要落败,即便能撑更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场间还有那名中年僧人。

  宁缺脸上闪过一丝狠色,趁着罗克敌金剑荡回再次蓄力的极短暂的片刻时间,强行把自己的右脚塞进左腿下方,然后猛地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罗克敌的第三剑已经到了,宁缺此时身形不稳,尤其是朴刀下垂,根本无法可挡,却没有想到,他竟是伸出左手,握住朴刀尖端的背面,向前平直推出,等于是用两手的力量,生生把这第三道金剑挡了回去!

  嗤的一声轻响,宁缺左手拍刀,右手腕一拧,沉重的朴刀仿佛变成一条灵动的毒蛇,瞬间在罗克敌还在流血的左肩肩头再刺一刀,然后瞬间闪回。

  罗克敌没有想到,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让宁缺站了起来,甚至让对方刺了自己一刀。虽然伤势并没有加重,但那种羞辱感和愤怒感,让他忘了所有的事情,连自己的胸腹空门都不管了,暴喝着双手持剑,向宁缺砍了过去!

  金剑在空中挥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直欲迷人双眼,隐在其间的皇者富贵气象,却代表这才是罗克敌最强大的一剑!

  如果宁缺是个死士,他此时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一剑,直接伸刀捅穿罗克敌的咽喉,那样就算罗克敌身上的盔甲再如何强大,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几乎同时,他的头颅肯定也会被这道强大的金剑砍成两半。

  罗克敌此时已经疯狂到不顾自己的生死,所以才能斩出如此强大的一剑,而宁缺不想死,更要护着自己的后背,所以他只能选择硬接。

  又是一道雷霆般的巨响,小院本已破损不堪的院墙,受到劲风巨声的震荡,簌簌然垮塌,而就在这时,罗克敌再斩一剑!

  罗克敌是西陵神殿的武道修行强者,手中金剑更是神殿神兵,人剑相加,又进入忘我的状态,力量大得惊人,而且战意更是疯狂。

  宁缺修行浩然气数年,身体早已不是普通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但他此时不能舍生忘死,又无法凭身法战斗,极为被动,被压制得只能硬接。

  光华灿烂的金剑与朴实无华的朴刀,就这样毫无花俏地对砍,分开,然后再次对砍,在极短的时间内,不知道撞击了多少次!

  十余记撞击声,像雷霆般在街巷里炸开!

  街巷四周的那些月轮国军士,再也没有能够站立的人,更有战马惊惧得连声嘶叫,向四周奔逃而去,只想离这个恐怖的地方越远越好。

  这场战斗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修行者战斗的影子,更像是在沙场之上,两名强大至极的将军,拿着沉重的武器,在进行着悍勇无比的相对冲锋!

  宁缺的双腿开始颤抖,发现这名西陵神殿的神卫统领,力量竟是如此恐怖,要超过了自己,甚至比巅峰期的夏侯也弱不了太多。

  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应该是体内脏腑受震严重,有了内伤,但他的眼神却依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就像是荒原上厮杀的一只年轻公虎,哪怕受了伤,看似危险,但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杀死敌人的念头。

  罗克敌再次举起金剑。

  这次他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宁缺虽然被他十几道金剑压制得摇摇欲坠,但他自己也并不好受,每次刀剑撞击时,刀身上传来的浩然气也令他极为痛苦。

  最关键的是,在开战之前,他的左肩便已经被元十三箭射中,再重的伤势,已然疯狂的他都可以无视,但他没有办法让这种影响不存在。

  宁缺注意到了罗克敌右手的颤抖,双眼一亮,低喝道:“开伞。”

  大黑伞在他身前撑开,如今的大黑伞很干净,却也很残破,伞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破洞,就像是乞丐参加婚礼时的衣裳,令人心酸。

  宁缺闪电般伸出左手,握住大黑伞的伞柄。

  此时罗克敌的金剑再次砍了下来。

  如同前面十几次那般,疯狂的神卫统领,就想把宁缺活生生砍死,而且他知道自己能把宁缺砍死,所以哪怕忽然看到身前多了一把大黑伞,他依然砍了下去。

  金剑重重地砍到大黑伞上。

  大黑伞的伞面骤然下陷,却没有被砍破。

  虽然是残破的大黑伞,也不是随便一把剑便能砍破的,哪怕那把剑再如何光华夺目,但毕竟不是佛祖留下的佛光。

  大黑伞依然是人间最好的防御性武器。

  在此时,它便是宁缺手中的盾。

  前面十几次,面对罗克敌的金剑,宁缺手中的朴刀用的是砍势,唯如此,才能在力量上与对方抗衡,而现在那把金剑被大黑伞挡住了。

  所以这一次宁缺没有砍出去,而是刺了出去。

  灰暗无华的朴刀,穿过大黑伞上的破洞,刺向对面!

  一声轻响,刀锋刺破罗克敌的咽喉。

  这看似随意的一刀,连破数道护体真气,直破要害。

  罗克敌弃剑,捂住冒血的咽喉,像疯了般失魂落魄向后狂退!

  一路狂退,他一路厉嚎。

  但他此时喉骨尽碎,所以嚎叫的声音显得格外怪异难听,就像是荒原上那些因为骄傲而死去的野兽临死前的凄吼。


                 ——————第七章


小院木门碎裂,墙破烟起,刀破僧衣,再与剑相斫多次,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实际上却很短暂,罗克敌捂着渗血的咽喉,惨然狂退之时,那十八名西陵神卫,才刚刚奔至断墙之前,一阵愤怒的暴喝,纷纷举刀向宁缺砍去。

  西陵神卫是掌教的直属护卫,比普通神殿骑兵的实力境界要高出太多,如果放在一般的修行宗派里,便是绝对的高手,他们手中的刀长直,刀身上刻着繁密的符线,每刀挥出便能激发符意震荡,使力量增幅,又名神赐长刀。

  十八柄神赐长刀如狂风骤雨般向宁缺的身上落去,四面八方而来,宁缺握着大黑伞,虽然可以挡住这些刀,却无法遮住所有方位。

  好在他手里除了大黑伞,还有一把朴刀,他把朴刀从黑伞破洞里抽回,一手持伞,一手持刀,便向刀风刀雨里挥将过去。

  啪啪噗噗,黑伞朴刀与十八把神赐长刀在空中连续撞击,震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场间又响起极纷繁的声响,有金属断裂的声音,有锋利物事破空的尖啸声,有刀锋切开血肉的嘶啦声,还有忍着痛的闷哼声。

  四把神赐长刀从中断裂,三名西陵神卫胸腹处出现血口,脚步大乱疾退,宁缺握着黑伞的手虎口微裂,左腿上多出了两条长长的伤口,附着符意的神赐长刀锋利无比,他的身体如此强横,也没有办法完全挡住。

  断裂的神赐长刀锋利的尖端,嗤嗤破空向着小院外四周的街巷溅射,一名刚刚赶来的悬空寺苦修僧,恰被一片断刀射进肩头,脸色苍白摔落地面。

  还有断刀射向那名中年僧人,他伸出两根手指,就像在空中摘取落花,平静自如地拈住那片断刀,然后向宁缺走去。他身上的僧衣早已残破不堪,浑身上下染着血,看着极为凄惨,但神情非常平静。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名僧人后背和腹股沟间的两道深刻刀伤,竟然已经不再流血,虽说皮肤上还残留着破口,但伤口两旁的肌肉挤压在一处缓缓扭动,似乎正在愈合,除了脸色有些微白,竟根本看不到受伤的痕迹!

  宁缺猜到这名僧人一定有手段,却没有想到手段竟是如此神妙,强行压缩肌肉止血,固然令人震撼,但还可以想象,可是这名僧人腹股沟上那道伤口里,至少有数根断裂的血管,他是怎么能够让那些血管也重新生长在一起的?

  更令他感到警惕不安的是,当中年僧人向他走来的同时,一百多名月轮国军队的箭手也进入了这片街巷,可以清晰地听到弓弦绷紧的声音。

  宁缺眼瞳微缩,自修行浩然气后,对于普通的箭射,他根本不怎么害怕,更何况现在手里还握着大黑伞,但他担心自己的身后。

  十几名西陵神卫再次集结阵式,随着那名中年僧人,向他走来,街巷四周的箭手,也渐渐进入各自的射击位置,场间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无比。

  宁缺后退三步,站到残存的半堵断墙前。破墙而出后,他一直是在进行高速的战斗,在人们的眼中,穿着黑色书院院服的他,只是一道黑色的身影,直到此时他站到断墙前,处于绝对的静止,人们才看清楚他现在的情形。

  他背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他和小姑娘的腰间和大腿上密密系着绳子,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捆在一起,想来无论怎样奔跑,都不会让两个人分离,而这样绝对的紧捆,却又能保证不会影响到他战斗时的反应和速度。

  七枚大师和西陵神卫,还有远处那些苦修僧及月轮国的射手,看着这幕画面,马上猜到那个瘦弱小姑娘的真实身份,不由生出极复杂的感受,有的人喟叹感慨,有的人心生极大恐惧,有的人震撼无语

  ……

  ……

  宁缺左手握着大黑伞,右手拿着朴刀,看着身前的中年僧人和西陵神卫,平静不语,桑桑背着黑色的铁弓,腰间系着行囊,靠在他的肩头,神情也很平静,虽然被重重围困,但两个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场间一片安静。

  宁缺和桑桑的平静,代表着强大,意味着可怕。无论七枚大师,还是那些西陵神卫,看着眼前的画面,都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更没有人敢发箭。

  黑色的书院院服微颤,院服下的胸膛不停起伏,宁缺没有发出喘息的声音,实际上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不过是极短暂的战斗,却让他觉得像是厮杀了一整日那般累,尤其是先前与罗克敌对撞十余次,更是让他有乏力的迹象。

  罗克敌最后一道金剑,重重地砍在大黑伞上,伞柄重挫,戳中他的胸口,那处一直在剧痛,更麻烦的是,先接中年僧人七指,又接十余道金剑,他已经受了内伤,此时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他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然后重新握紧,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七次,以平静自己此时的心境,舒缓手腕处的疲乏,因为动作太快,所以刀柄根本不可能离开他的手掌,甚至场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不停进行着极为快速的思考,怎样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以及稍后的追杀,怎样才能摆脱身前这名中年僧人?

  罗克敌毫无疑问是个很恐怖的敌人,力量甚至还在他之上。幸运的是此人已经受了极重的伤,就算还能活下去,今天肯定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战斗力。

  但宁缺清楚,这并不代表自己的实力已经超越了罗克敌,他只是利用大黑伞的破洞,用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法,才能击败对方,如果足够冷静地思考,就会明白这是战术层面的胜利,而不代表战略实力的对比。

  而这名中年僧人却比罗克敌更加强大可怕——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法奇快,但先前偷袭对方,却居然没能一刀奏效,而且身法竟然也不能占到上风——接下来如果这名中年僧人始终追缀自己,自己应该怎么做?




            ——————第八章


宁缺警惕不安,却不知道七枚看着断墙前的他,情绪更为复杂。佛道两宗决意不理书院,诛杀冥王之女,自然事先做了充足的调查与准备,其中关注的绝对重点,便是宁缺的实力境界,最终竟得出了一个令很多人感到震惊无语的结论。

  ——相同境界的战斗里,此人无敌。

  修行界一直有种传说,符师基本上可以碾压同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当境界越来越高的时候,然而佛道两宗认为宁缺在同境界战斗中无敌,却不是基于这种认知,传说毕竟是传说,符师向来不怎么擅长战斗。

  但宁缺很擅长战斗,而且拥有无数强大的战斗方式,同境界战斗如果保持远距离,元十三箭便是世间最恐怖的武器,比所有飞剑的杀伤距离更长,除非面对剑圣柳白这种级别的绝世强者,否则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修行者选择与宁缺近战,他修行浩然气,早已入魔,身体异常强韧,力量极大,最擅长近战,如果要用操控天地元气的方式与宁缺进行环境之战,他已经是名神符师,可以封闭周遭一切变化。

  如果想与宁缺进行念力之战,那更没有意义,死在长安城的道石大师,以及在烂柯寺里无功而返的七念,都可以证明。而如果和宁缺比较战斗意志或者法门手段,除了裁决神座叶红鱼,谁敢说比他更强大难测?

  这些都是宁缺在过往的战斗里早已证明了的事情,就连剑阁知命中境强者程子清和悬空寺宝树大师,都惨败在他手中——虽然当时有书痴莫山山帮助他——那么便不能按照境界高深来选择对付宁缺的人选。

  佛道两宗最终决定由裁决神座叶红鱼、罗克敌以及七枚大师来主持这次诛杀冥王之女的行动,便是基于前面这些分析。且不提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已经飘然远赴荒原沼泽的叶红鱼,七枚大师和罗克敌,都是对付宁缺的最佳人选。

  罗克敌是武道修行强者,七枚大师更是悬空寺里近战能力最强的高僧,宁缺虽然近身战斗能力也非常强大,但毕竟修行浩然气的时间较短,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推算,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超越这两位大人物。

  七枚大师从荒原深处一直追杀宁缺和桑桑到了朝阳城,在今日朝面之前,他一直沉默平静,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要相遇,那么这个故事便会结束。

  然而他没有想到,刚刚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只不过片刻交锋,冥王之女还没有出手,罗克敌便身受重伤,自己也遇到了重挫。

  如果是别的修行强者,在当前这种局面下,自然会心生惴意,甚至极有可能会产生退却的念头,但七枚却依旧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把宁缺留下来,至少可以拖住此子,然后等到那辆马车驶进朝阳城。

  “十三先生好快的刀。”

  七枚看了一眼小腹下方那道渐渐愈合,却依然显得很恐怖的伤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断墙前的宁缺,说道:“但你砍不死我。”

  宁缺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看着这名中年僧人说道:“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人砍死,分别只在于看需要砍多少刀。我只是想知道将要被我砍死的你,是什么人。”

  “贫僧七枚。”

  “原来是悬空寺七字辈的高僧,看来是七念的师弟。”

  七枚大师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真的毫不怜惜世间苍生,非要护着冥王之女?便是夫子都不见得赞成你的做法。”

  宁缺说道:“老师没有说我这样做是错的。”

  七枚大师说道:“但夫子也没有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书院的规矩,没有明文禁止,那便可以做。”稍一停顿后,宁缺继续说道:“而且就算老师说我是错的,也不会影响到我的选择。”

  七枚叹息一声,说道:“果然是心意坚定非凡之辈,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我还是朝阳城里的百姓,都不会允许你带着冥王之女离开。”

  宁缺看着远处一棵树下,罗克敌浑身是血倚靠在树上,右手紧扼着自己的咽喉,身旁围着一些人,似乎正在救治。

  “本来你们两个人确实有能力把我留下来,然而很遗憾的是,罗克敌已经废了,现在你一个人根本留不下我。”

  七枚大师平静说道:“既然如此,十三先生为何还不离开?”

  宁缺收回望向那棵树的目光,看着身前这名强大的中年僧人,平静而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在思考就这么离开,还是先杀了你再离开。”

  ……

  ……

  七枚大师双手合什,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你砍不死我。”

  宁缺说道:“我也说过,只要是人就能被砍死,只看需要砍多少刀。”

  七枚大师放下右手,看着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淡然说道:“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相同的问题,究竟需要砍多少刀,才能把自己砍成无数碎段,然后烧掉求个清静。”

  “我首先砍的是自己的尾指,然后是无名指,接着是中指,但当轮到这根食指时,我发现无论砍多少刀都再也无法砍掉。”

  他抬头望向宁缺,微笑问道:“你又需要多少刀呢?”

  宁缺曾经在烂柯寺里见过七念的不动明王法身,在荒原里见过那名老僧死前泛起金光的左手掌,明白这种佛宗秘传法门的强大,沉默片刻后说道:“离菩提树不远的地方,我曾经杀过一名老僧。”

  “死在你手中的是讲经大士。”

  七枚大师说道:“大士此生多在浩繁佛卷里求智慧,不忍将时间精力消耗在诸外在法门上,所以他的肉身只是修成了金佛。”

  “听着已经很厉害。”宁缺看着七枚的手掌,想着先前这名僧人手掌上一闪而敛的那道金泽,问道:“难道还有什么比金佛更结实的?”

  七枚大师说道:“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果然是佛门高人,面对敌人居然也能坦诚相告,实在令人感佩。”

  宁缺脸上哪有什么感动的神情,露出一丝微讽的笑容,说道:“而且断指开悟确实是个极好的故事,您本应该说得更长些,细节更丰富些。”

  七枚大师微凛,猜到对方可能看出了自己的用意。

  “从发现可能留不下我开始,大师您就一直在拖时间,看来有比您这位肉身成佛更可怕的大人物马上就要来到朝阳城。”

  宁缺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境界,如果真的空手相争,连大师您都打不过,更何况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我不能让您再继续拖下去。先前之所以愿意陪您说这些话,听那个断指的故事,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并且做些准备,而且我最终决定还是杀了你再离开。”

  话音刚落,没有任何预兆,锋利而灰暗无光的朴刀,变成一道灰色的雷霆,轰然破空,向着七枚的咽喉处斩去!

  七根手指在空中散开,去捉那抹似乎比闪电还要快的刀锋,七枚大师已经做好准备,哪怕让宁缺的刀砍进自己的胸膛,也要捉住这道刀锋。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宁缺刀势陡变,竟在七枚身前像流水般敛没,然后收回,又陡然转作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借着刀身传来的反震之力,宁缺双膝微弯,身体一挫,破空而起,背着桑桑跳至断墙之上,脚尖轻点半块碎砖,便向着重重民宅里掠去!

  断墙对峙开始,七枚做的打算便是拖时间,而宁缺做的打算便是逃走,他根本没有想过杀死这名悬空寺高僧,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他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到那时还怎么带着桑桑逃走?

  无论谈话还是气势,他都是在营造一种玉石俱焚一击的气势和氛围,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为最后一刻的逃离做准备!

  看着那道掠至断墙之上的身影,七枚沉喝一声,右臂向前一探,身躯竟似陡然变长了一截,手臂更是如此,重重拍向宁缺后背!

  桑桑被宁缺背在身上,掌风所向,正是她的身体。

  七枚落掌之时,面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虽然是冥王之女,但看着只是个瘦弱病重的小姑娘,用她来威胁宁缺,怎么看都不是光彩的行径,和悬空寺高僧的声誉更不相衬,只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把宁缺留下来。

  宁缺没有喊秃驴无耻、假仁假义这些话,因为他来不及喊,而且这些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佛道两宗要杀的本来就是桑桑。他也没有如七枚料想的那般,为了保护背上的桑桑,而被迫转身出刀,从而被七枚和已经跃至空中的十余名西陵神卫再次围困,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先前的对话中,宁缺最后才说了真话,利用这段战斗间歇的时间,他在断墙下做了准备,他相信那些准备,能够帮助自己和桑桑逃走。

  大黑伞不知何时到了桑桑的手中,展开遮住了她的后背。

  断墙的砖缝里夹着一道符纸悄无声息化为一道青烟。

  七枚大师一掌击出,小院周遭的天地元气骤然一凝,随掌势而落,威重如山,然而在距离黑伞还有段距离时,那些天地元气却瞬间崩散!

  无数道极细的无形线条,出现在断墙之前,那些线条锋利到了极点,仿佛可以切割世间一切事物,正是宁缺承自师傅颜瑟的井字符!

  一名跃至半空的西陵神卫,从侧方向着桑桑露在伞外的腿上斩去,他手中的神赐之刀上忽然响起一连串碎响,刀面上那些闪烁发光的符线,似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惊惧地灰暗敛没,刀身顿时断成三截!

  其余掠起追杀宁缺的西陵神卫,警觉地注意到身前空中那些凌厉的切割之意,强行一挫身形,勉强地收住前冲之势,狼狈地四处滚散。

  七枚大师也发现了那道凌厉的符意,瞬间想到肯定是井字符,却没有像西陵神卫们那般惊惧退避,而是面带坚毅之色,继续向断墙之上掠去。

  只听得嗤嗤无数声轻响,至少二十余道血线,瞬间出现在七枚大师的身体和脸颊上,残破的僧衣更是被切成了数百片方块,飘落而飞。

  烂柯寺一役后,佛道两宗都知道宁缺已经成为神符师,学会了一道极凛厉强大的神符,相较之下,他的井字符虽然也很强大,但还停留在洞玄境的范畴,远没有当年颜瑟大师施展出来时可以切天割地的效果。

  七枚大师已然肉身成佛,井字符可能会让他受重伤,但只要不当场死亡,事后总能回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闯了过去。

  如果宁缺用的是那道修行界还不知道名字的神符,即便是肉身成佛的他,也不敢硬闯,但他断定,不到最后绝境,宁缺肯定不敢施出需要消耗极大念力的神符,如果此时对方真的用了,那么即便死也值得。

  七枚大师怀着殉道的决心,舍身拯救苍生的慈悲心,向着断墙前的凛厉符意闯了过去,瞬间鲜血再次淋漓,然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宁缺果然没有舍得在井字符里隐藏那道神符,他的脚终于踩到了断墙之上!

  此时宁缺背着桑桑已经掠至十余丈外的一处民宅瓦顶上,正在向街对面的一处小庙跃去,然而就在他跃至空中时,忽然扭腰转身!

  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经握住铁弓,铁箭已在弦上!

  ……

  ……

  七枚大师神情骤变,从断墙上向下翻去。

  嗡的一声轻响,弦声在小院四周响起,而那枝诛神灭佛的铁箭,在弦声之前,已经来到断墙,擦着七枚大师的耳畔穿射而过!

  七枚大师的耳垂碎裂成鲜红的血肉粉末,向空中抛散。

  铁箭去势不竭,在两名西陵神卫的胸腹间轰出两道恐怖的箭洞,然后深深射进地面,只留下一道幽黑的箭洞。

  那两名西陵神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倒地而死。

  七枚大师看着远处瓦檐间快速穿掠的那道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第九章


罗克敌一直以为像叶红鱼这样强大到可以超越境界、可怕却让你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可怕的人只有一个,直到他今天与宁缺交手,他这才发现,原来宁缺和叶红鱼是同一类人,掌教大人认为宁缺同境界无敌,果然极有道理。

  看着早已没有人迹的重重乌檐,罗克敌痛苦地咳嗽起来,颈间的血肉再次崩开,甚至有些白色的骨屑溅出,围在他身旁的月轮国宫廷御医和那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吓得脸色比他还要苍白,赶紧继续治疗。

  罗克敌恍惚恨恨想着,就算宁缺你同境界无敌,但遇到知命境巅峰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而且裁决神座在荒原上,难道你还能带着冥王之女逃走?

  七枚大师站在街对面的那间小庙屋顶,向四周望去,只见云层之下的朝阳城一片清静,哪里能够看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被井字符切割开的脸颊,血肉道道向外绽裂,看着异常狰狞,却又极为奇妙地生出某种肃然悲悯的意味。

  七枚大师举头望天,看着天上那层厚厚的乌云,确认云层和先前相比,没有发生任何移动,知道宁缺和冥王之女还在城中。

  “我一个人留不住你,如果城中的数十万人一起来留你呢?


白塔寺里钟声响起,然后向朝阳城中传播,和平时中正平和悠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特别急促,响个不停,仿佛声声都在催促着什么。

  朝阳城内,听到钟声的各座佛寺,无论大小都开始鸣钟,穿着僧衣的小和尚,吃力地推动着钟槌,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张着嘴喘着气,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铜锣,紧接着,月轮国各官府衙门里的鼓声也响了起来,然后是各街巷里正敲响了防盗锣,更夫们敲响了手中的竹梆。

  钟声鼓声锣声梆子声,各式各样的敲击声,在朝阳城的大街小巷里响起,城内的人们纷纷走到街上,议论纷纷,然后从里正或是僧侣处知道了原因,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震惊,然后惘然不知所措。

  宁缺背着桑桑在偏僻的巷子里快速奔跑着,根本顾不上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和唇角残留的血渍,那些清脆或沉嗡的钟鼓声,就像是催命的音符般,不断向他的耳朵里钻进去,让他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却没有任何停顿。

  背着桑桑奔跑在光天化日之下,极为醒目,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但他没有找个偏僻的地方再次藏匿,因为街道上的目光太多,他找不到任何机会,而且有大人物马上就要进入朝阳城,再在城中藏匿,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最关键的是,现在城中的居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奔跑,暂时还没有人来拦阻他,他必须抓住这段很短的时间逃出城去。

  整整一个冬天他都藏身在这座城市里,早就做了充分的查探和缜密的计划,这些偏僻的街巷他非常熟悉,逃离的路线已经挑好。

  那名叫七枚的悬空寺僧人,虽然强大而且身法迅疾,但如果不想变成被元十三箭射杀的目标,便无法追上他,而一旦让他甩脱那名僧人,逃出朝阳城,与大黑马会合,那么人世间便再难找到能够追上自己和桑桑的人。

  他背着桑桑低着头拼命地奔跑,双脚不停踩踏着街道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因为速度太快,他的脚下带起一道烟尘,黑色的院服猎猎作响,就像是一面旗,汗水从脸上不断淌下,斜斜擦着脸颊向后飘去。

  大黑马和车厢都藏在朝阳城北的大青山里,而在他出城的计划中,却不是由北城门出,而是选择了西城门。随着狂暴的奔跑,距离西城门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够看到那里的建筑,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放松的情绪。

  然而就在这时,他神情忽然一凛,隐约感应到西城门外有股极为强大的气息,而在这种时刻,强大对他和桑桑来说,便意味着可怕。

  右脚重重跺下,皮靴已裂,青石地面上出现数道裂口,宁缺强行停下前冲的身体,只觉右腿一阵酸麻,身后的桑桑受到冲击,脸色苍白。

  眼看便能成功逃离朝阳城,却忽然面临着新的情况,更严峻的局面,一般人都会觉得不甘悲愤,宁缺也不例外。

  只不过别的人大概会花一段时间才会选择依然冒险出西城门或是另择道路,他却是根本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转身,背着桑桑头也不回地向城北跑去。

  ……

  ……

  朝阳城是个没有城墙的城市,所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只是一些非临时的税关衙门建筑,便被人称为城门。

  今日城内钟鼓之声大作,那些税关衙门闻声而闭,城外正在晒太阳的乞丐和百姓,被军卒们拿着兵器,像赶羊一般全部赶进了城里。

  至此时,朝阳城外的原野上,除了数十名苦修僧,便再也看不到什么闲人,如果有人要从城里往外走,那会变得非常显眼。

  那数十名苦修僧来自悬空寺,在朝阳城外已经默默守候了很长时间,他们没有等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但等到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很奇特,并不大,但就像宁缺的黑色马车一样,从车厢到车轮全部是由精钢打铸而成,上面写着诸多佛家真言,车厢之前竟有十六匹骏马,看那些骏马疲惫的模样,以及车轮陷入石砾地面的深度,可以想象这辆马车有多重。

  远远看着缓缓行来的这辆马车,那些苦修僧分别自东西北三处城门处走来相迎,对着马车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行礼,显得无比恭敬虔诚。

  一名戴着笠帽的老僧有些艰难地从车厢里走了下来,手中握着的锡杖轻轻落在地上,杖头响起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老僧手中的锡杖落地时显得很轻柔,马车前十六匹疲惫的骏马却觉得地面传来一阵无形的剧震,其中一匹马竟是四肢一软便瘫倒下去。

  而就在老僧的后脚艰难离开车厢时,原本深陷在石砾地面里的车轮,竟然弹了起来,这辆马车的重量竟然绝大部分来自于这名老僧自己!

  朝阳城方向蹄声响起,月轮国军部某位大将,亲自驱赶着数十匹早已备好的战马,赶了过来,看着那名站在马车之前的老僧,这名大将军连忙从马背上跳下,跪倒在地,连连亲吻老僧身前的土地,脸颊和唇上很快便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随这位大将军而来的月轮国军部官员,用最快的速度,解开马车前的绳索,新换上十六匹骏马,然后对着那名老僧连连叩首退下,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所有人的双手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敬畏恐惧。

  老僧没有理会那名月轮国的大将军,也没有理会那些月轮国的官员,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东方朝阳城上空的那片乌云。

  笠帽微起,光线照耀在老僧的苍老面容上,淡然湮灭于深刻的皱纹间,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到干涸的黄土坡间,瞬间被吸噬一空。

  老僧看着朝阳城上的云层,平静说道:“一路行来,累死三百一十七骏马,征发信徒修路可是不计其数,我佛慈悲,弟子却造了如此多的罪孽。”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提起手中的锡杖,再次登上马车。当他右脚落到车上,车轮再次深深陷进石砾地面,而那十六匹骏马下意识里低嘶了起来。

  无论有多少罪孽,触犯多少戒律,佛门都没有人能够惩治这名老僧,因为佛祖已经圆寂,因为他是悬空寺讲经首座,他就是人间的佛。

  老僧始终认为,身为佛门弟子需要心存敬畏,无论是对于佛祖的智慧,还是对于昊天的命轮转换,所以哪怕要付出如此多的生命,沾染如此多的血腥,触犯如此多的戒律,造如此多的罪孽,他依然来到了人间,来到了朝阳城。

  因为冥王的女儿正在朝阳城里。

  ……

  ……

  桑桑在朝阳城里,在宁缺背上。

  宁缺依然跑得极快,她被颠得有些厉害,虽然腰间和大腿上都系着绳子,和宁缺的身体紧紧相连,没有留下太多空隙,但还是有些难受。

  她没有环抱宁缺的脖子,来让自己的身体更稳定一些,而是用双手抓住宁缺的肩头,并且很注意力量,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影响到宁缺的奔跑和战斗

  很多年前,宁缺背着她在岷山里打猎逃亡的时候,便是用绳子把她捆在背上,他们很熟悉这个过程,所以很清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只不过桑桑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女童,当年的方法现在依然可以用,但用起来时,和当年相比总还是会有些不一样。

  钟鼓声和锣梆声,还在朝阳城的大街小巷中响着,越来越多的居民走出了家门,涌到了街上,已经知晓当前情况的人们,渐渐从先前的震惊惘然中清醒过来,开始在官员和士绅的组织下,试图找到冥王之女。

  宁缺和桑桑顿时陷入了最危险的局面。

  无论他们奔跑到哪里,总能被人看见。跑过小巷时,二楼会有撑开窗户晾衣服的妇人看到他们的背影,然后高声尖叫;在屋檐上轻掠时,总会有无事做的闲汉乞丐发现他们的身影,哇哇乱叫,然后便是他最忌惮的箭羽袭来。

  当他闯进一家民宅,试图选择这个地方暂时躲避一段时间时,一名正跪在佛龛前、神情惊恐喃喃祝祷的老妇,吓得险些昏了过去,若真昏了倒也好,问题是那名老妇不知是从佛龛里的佛像还是从佛经经文里获得了力量,竟是拿着香炉向宁缺身后的桑桑砸了过来,面容扭曲得像疯子一般。

  自从西陵神殿颁下诏令之后,佛宗也不再试图遮掩冥王之女现世的消息,反而开始大力宣传,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宣讲,如今世间的人们,早已对那名妖女惧之如魔,恨之入骨,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把桑桑活活烧死。

  宁缺背着桑桑再次回到街道上,不知何时,那些原本在小院里停留的黑色乌鸦飞了过来,跟在他们的头顶,不停嘎嘎地叫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朝阳城里的修行者和百姓们便发现了这个事实,无数人看着空中的黑色乌鸦,听着嘎嘎难听的叫声,喊叫着不停追逐。

  宁缺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行踪,哪怕是很短暂的休息时间,也都离他而去,他只能奔跑,背着桑桑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不停地奔跑。

  街道上响起无数惊恐的喊叫,渐渐有人鼓起勇气,试图阻止他,于是无数砖头石块,还有人们身边触手可得的青菜鸡蛋甚至是擀面杖,都被拾起向街中砸了过来,转眼之间,街道之上落物成雨。

  宁缺避开那些砸向桑桑的硬物,却无法避开那些像雨点一般落下的青菜鸡蛋,身上顿时变得一片狼藉,眼角被一方石砚砸中,虽然没有流血……但是很疼。

  桑桑低着头靠在他的肩上,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和瘦弱的身上满是蛋黄和蛋清,虽然没有流血……但还是很难受。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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